2003年年底,表演工作坊推出新作《亂民全講》,那是台灣第一次政黨輪替、又即將面臨再次大選前夕,社會躁動伴隨著媒體亂象、政治分裂,蠢蠢欲發又隱抑困頓。《亂》其名「亂」,大約是千禧之交台灣社會普遍共感的焦慮描述,劇評人于善祿因此形容「語言是『亂民』的居所」【1】,不只媒體語言現象令人貶斥不耐,政治認同造成的社會人心分裂更瀕於瓦解。與此同時物極必反的是,語言與資訊反噬自身,後起世代王嘉明作品《請聽我說》(2002)早就運用俗爛流行語嘲諷愛情與誓言於小劇場大展身手,實力派劇作家紀蔚然作品《嬉戲who-ga-sha-ga》(2004)也狂批了大眾語言疲憊瞻妄現象。語言不再被信任,不僅是形式上瓦解,作為戲劇表意重要工具之一,甚至被逐步斥退,如近年來幾乎已無意義界定的新 世代李銘宸作品。
在《亂民全講》獲台新藝術獎提名之際,賴聲川嘗言「試圖將劇場還原為『社會論壇』的角色,…堅持讓劇場成為社會的良心。」【2】兩年後,透溢著濃厚生死觀的《如夢之夢》(2005),賴聲川曾將六四天安門事件放入劇中。隨著「夢想家」風暴席捲,以及表坊進軍大陸市場使然,這些年,表坊與台灣社會漸次遠颺,十五年後重回台灣的《亂民全講》,更名《台北男女》後,還能懷抱台灣社會,引動多少社會反思?語言的效力還能奏功嗎?拉開了現實距離,作為一齣政治諷刺劇,還具有政治作用力嗎?諸多疑懼,部分成真,部分消褪,隨著全劇精練流暢演出直至謝幕,開幕與謝幕一同的眾人仰視星空、闇然無語一幕,深邃的靜寂產生憂思沈重的後座力,讓人懷想起表坊曾有的亮麗丰采。賴聲川對現實犀利的觀察,語言機敏、場面調度精湛俐落又不失詩意,這齣極仰賴「語言」的嘲諷劇雖不再獨恃語言創造批判,卻有了另番詮釋空間。顯然地,2018年版《台北男女》導演丁乃箏(也是首演版聯合導演)將原作直接嘲諷當年政壇時事的段落全數拿掉是對的,拉開與政治直接對號入座距離,保留下來的《台北男女》段落集中表現現代人生存處境,依舊是言辭虛空造成的意義破碎與荒誕,因為矛頭所指已非特定對象,每一幕反射的可能是觀眾你我,2018《台北男女》語言表徵背後,更加準確傳達的,成了現今台北(台灣)人活著的荒謬社會以致身心裂解無法叛逃的囚禁狀態。
一個極個人的觀察是,《亂民全講》當年因為直指政壇與媒體,態度嘲諷,演員表演較刻意低俗化角色,或者動作誇大,或者聲腔作態,以低下作為賤斥反諷,角色均有著丑態樣貌。但《台北男女》七名演員:樊光耀、呂曼茵、朱德剛、楊琪、邱逸峰、葉育德、李芙蓉,不見低俗猥瑣感覺,沒有誇張做作姿態,他/她們表現出更多冷靜,甚至冷酷;臉上不太有笑意,肢體相對節制,明明是荒唐情境,也有逗弄觀眾笑聲的賣點,但表現出認真與投入。愈是麻瓜,愈是讓觀眾同情劇中人。這或許解釋了當「語言」寫實批判力道已然消殞,當演員並非扮演「酸民」,而觀者也不是靠著解讀文字、聆聽語意進而理解敘事,語言讓位給表演之後,觀者對於角色增生認同,得以溢出更多想像空間。丁乃箏在「導演的話」自述,「能用語言說出來的是感覺,無法用語言傳遞的是感受。…我們聽到他們的『話』,看到他們的『樣』,但是更有趣的是觀察到那更深一層,連他自己都不自覺的心裡(理)活動。」【3】《台北男女》眾角色有「心裡活動」,來源可能是演員對角色的認同,從隱伏的批判者角度,下落凡塵成為苦海眾生,平等視線讓演員有了不同的心理活動。
這個沒有特定批判對象,所描摹皆台下你我的解讀訊息不斷出現於劇中。比如「媒體」段落,首演版是記者喋喋不休與黑畫面,新版記者播報颱風消息,或報導一條河正在流動,除了嘲諷記者,新版影像仔細拍攝了風雨及河面,那些無中生有的畫面、什麼都可以入境的影像,回馬槍似地打中現今泛濫的自拍、打卡風氣,自媒現象差可比擬。再如獨白,不論是「算命」、「活得像狗」、「我就愛被舔」、「生存的意義在於虛擬」,演員頂真卻又乾躁似地念出台詞,這些「語言」大量地被拋向虛空的舞台,舞台燈光一收,隨即漶散無蹤,連篇無用之語讓《台北男女》有了新的荒謬劇精神。
刪去的段落「越南女子」、「面對學者:母語學」、「酸甜苦辣」、「國民監獄」都與政治太過相關,舊版長串政界人名名單也被拿掉,顯然當年烽火上的政治怨氣已不見,唯一被留下來的只有現任台北市長柯文哲(因為台北男女劇名吧)出現於影像。揮高爾夫球桿一幕,隨著空桿弧線每畫向天際一次,背幕出現全球戰爭下一顆顆火球的濃煙與爆炸聲,災難連結到遠方又逼視於眼前,政治動亂已非島嶼專屬,卻更添漫天烽火之惆憾。
最精彩的「民主化」、「小林」、「全球化」、「feeling」幾個主要段落依舊保留,同樣令人噴飯叫好。七位演員,一致性地口條練達,聲腔清澈有力,保證了口語品質。「全球化」大概是最高潮一段,語言錯解下如何爆笑衝突,台語大媽(呂曼茵飾)與使用日語、台語、華語的(朱德剛飾)、使用泰語、華語的(邱逸峰飾)、使用泰語、英語的(楊琪飾),讓劫機大媽的話被層層轉譯,最後衝破語言道德界線,直抵三字經!表坊的語言功力再次證明,就像「相聲」系列一、二最精彩處就是衝破臨界,讓災難如同土石流,直抵瘋狂最高點。
十五年揚州一夢,《亂民全講》當年對台灣社會的諧擬與諷刺,2009年變為《嘰咕男女變形記》作為表坊上海上劇場開幕戲,用的是一票時尚男女作封面。2018年,台灣版《台北男女》重出場,擔綱演出的台灣七位演員,是他/她們保證了語言不是油腔滑調拋接而已,也許是他們自身的生命厚度涵養了更接近劇中人角色樣態,不用瞋目填膺。一個政治反動象徵是,首演版賴聲川讓「民主化」段落爭相投票的眾人爭到年老體衰,進而猝死,2018年的丁乃箏不這麼看待民主,她僅讓眾人(民主)睡著了。丁乃箏還安排蕭煌奇(台北場)演唱插曲,每當蕭煌奇溫暖寬嗓一出,場上躁亂瞬間止息,歌聲撫慰了觀眾同樣麻瓜的心。這也許是看著、聽著《台北男女》再如何奮力讓語言產生意義,再如何譏誚政治或資產階級、消費主義,對習慣酸民語言的年輕世代觀眾來說,該很難再產生情感共鳴了。如此奮力張大嘴巴說憤怒的話,是有點過時老派的嘲諷姿態,但這些曾有與今日改變的,讓人記起表坊曾有的堅持。成為牛逼的背後永遠是傻逼,《台北男女》能讓表坊重回台灣現實?
註釋
1、于善祿〈語言/精神分析視野下的《亂民全講》〉,參見http://mypaper.pchome.com.tw/yushanlu/post/1273983294,瀏覽日期:2018/4/15
2、賴聲川《亂民全講》入圍感言,參見台新藝術獎文獻,http://artsawardarchive.taishinart.org.tw/work/id/207,瀏覽日期:2018/4/15
3、《台北男女》節目單摺頁「導演的話」。
《台北男女》
演出|表演工作坊
時間|2018/04/01 14:30
地點|台北市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