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劇場交織的部落體驗《Tama—和我聽說的不同》
10月
04
2021
Tama—和我聽說的不同(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蕭之榕)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86次瀏覽

黃馨儀(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Tama—和我聽說的不同》承襲著山東野表演坊這幾年實際場域、限地製作的風格,並繼2020年《富士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再次以現代化下的太魯閣部落處境為主體。在花蓮文化局的委託下,以支亞干部落青年作家Apyang Imig(程廷)的短篇小說〈Tama〉改編而成。

演出於花蓮萬榮鄉的支亞干部落中進行,於月亮七點開始,【1】所以觀眾得要在夜色中沿著小路上行。這段路一定要有交通工具,初來乍到,其實摸不清楚部落的樣態,卻先被當晚的燦爛星空吸引。主要的表演空間似乎剛好在部落的入口,L型的鐵皮矮房平日是部落導覽與溯溪體驗的基地。作為外來者的我們坐在矮房前的院子,也保有著如同身份的觀看角度。尤其在故事的當地演出,各種發生都為演出增添風味:獵人Pisaw烹炒獵物山羌吸引到小黑狗友情客串、旁邊道路行經的機車與麵包車,都讓我們與角色一起經歷了一小段部落生活。於是第一部分約一小時的演出中,我們看見了獵人Pisaw與姊妹Iwan與Ipiq的情感交流與照顧,由此對比出女孩生父Yuming對其的疏於照應與暴力對待。


Tama——和我聽說的不同(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劉定騫)

四位表演者都是太魯閣族人,三人來自支亞干部落,一人來自萬榮村,讓整體演出十分自然且具有說服力,雖然少數段落仍難免有「表演」的痕跡,但瑕不掩瑜,長於部落的他們很流暢地帶出劇中情境,四個角色關係也清楚地帶出主題。Tama,是太魯閣語的父親,於我而言,無論是小說或是演出裡的Tama,不僅是實際上的父親,更是原住民傳統生活的祖訓戒律。於是,對比小說以從小在山上長大的獵人Pisaw的視角述說,《Tama——和我聽說的不同》則較多由兩個女孩的視野去呈現其對「父親」的想像——這也是部落下一代對於未來的生活選擇。

Pisaw代表父親形象如同傳統的Gaya,是久遠的祖靈戒訓。獵人Pisaw從小便在山上與祖父共同生活,甚至名字後接的不是父親而是祖父的名字Watan。Pisaw Watan並不帶有受雇漢人開採砂金而意外身亡的父親的生活方式,他是山裡的孩子,直到而立之年,才因為祖父過世下山。他隻身一人,雖然也要打零工過活,但他的精神是山林的。

然而兩姊妹的生父Yuming則不然,妻子逃跑、需要獨立扶養兩個幼女,他選擇了漢人的生活方式。只是雖然每日辛勤跟漢人老闆去噴農藥,但日薪也只有五百元,而這是他所能選擇的最好賺錢模式。在又一次對女兒的暴力管教後,醉醺醺的Yuming和Pisaw說出心聲:失去獵場,在林務局管轄下總是換來違法下場的現代原住民,除了買醉、跟隨漢人工作,還有什麼名正言順的存活可能?Yuming的失志,呈現了當代原住民的受壓迫處境,而也的確,又有多少人能如此勇敢,像Pisaw一樣只靠山林而活?

Pisaw作為姐妹精神上的父親,而Yuming則是她們名字連帶的生父,是誕生於二十一世紀無法擺脫的迫害卻也是羈絆。但,哪一個「父親」才會是最好的?

除了四人的故事,部落也遭遇了鄰近山頭登山客失蹤,其家屬的懸賞請求。這則來自過往的真實事件,雖是當時部落生活茶餘飯後的話題,卻也引發作品後續的轉折。而登山客究竟怎麼失蹤?是活是死?也投射著族人對山林與祖靈的意念、對於政府資源分配不均的抱怨。

在種種並置的話語與想法之下,Yuming為了懸賞請求Pisaw協助他入山。而我們也在工作人員指引下離開座位,踏上另一條小路,依著手電筒的光源往河邊走去。暗夜行路,好似總是摸黑上山的獵人行進,當然我們可能更如同失蹤的登山客,在陌生的地方摸不清方向,不過滿天星光也在在提醒非都市的精彩自然。

路上裝置著兩個大木箱,箱上鑽洞、箱裡發光,湊上洞口可以看到四人平常的生活樣貌、姐妹書寫關於父親的作文,或是Yumig妻子仍在時,一家生活的情境。木箱呈現的是過去,也興許是獵人Pisaw的回憶內心交戰:這一次的打獵,他不求獵物,只求成為一個真正的父親。這也促成了最後的懸疑。

也是因此,覺得木箱部分甚為可惜,其內的回憶劇情都已交代清楚、呈現的照片也未超出想像。而作為Teywan(太魯閣語的平地人),我更好奇Pisaw的另一個生命支線:他與祖父的山上生活,這也是他與Yuming的成長分歧!若能有在補足姐妹口中揭露「神秘獵人」的畫面,對於不熟悉原住民文化與部落生活的觀眾或許會更有幫助吧,也能將最後在河邊的影像更推進一層。

爬下河堤,望向乾涸的河床上的投影幕,我們更遙遠地旁觀了故事的尾聲。延溪上切的路途上,Pisaw為兩姊妹決定了「父親」。山東野的影像處理為故事留了個懸疑,而在行路後的畫面也虛懸了真實,為這虛實相構的作品再搭上一層夢境。對比於影片中的豐沛水源與白日,我們處在黑暗與乾枯之中。所以怎樣對兩姊妹、對當代原住民才會是最好的呢?仍沒有、也尚不會有答案,至少答案不該來自我們這些Teywan。

不過我們這些Teywan可以藉由劇場,協助見證。山東野表演坊這次在部落裡演出的《Tama——和我聽說的不同》,整體完整,也因為實際在故事中的支亞干部落裡演出、又有著支亞干作家的敘事,體驗感十足。這樣的實地的「體感」,對於外來觀眾是重要的,並且經由置身與移動來經驗。就此,也不禁讓我感嘆未能見到白天的支亞干,看不見故事中角色平日生活的部落與山脈,還有我們摸黑走下的支亞干溪是什麼模樣。雖然夜晚為劇場與敘事更增添魔法,但白天或許能讓我們更有餘裕靠近部落,真正走讀Apyang筆下的此處,閱讀部落景色。


註釋

1、沿用部落中常用講法:太陽七點、月亮七點⋯⋯。

《Tama—和我聽說的不同》

演出|山東野表演坊
時間|2021/09/27 19:00
地點|花蓮支亞干部落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許生的夜》在2020年以一個環境劇場展演演示了一種回首人生的繽紛心象,帶領觀眾踏入2021已經拆除的廢棄泳池,一同揮別、悼念,也化入了和解與感謝。《Tama—和我聽說的不同》則是以戲劇和文學的跨域創作,實踐原民重返部落、再創自我生命定位的追求。(楊美英)
10月
28
2021
《Tama和我聽說的不同》花了一些精力鋪陳獵人心靈在當代社會面臨的艱困挑戰;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質的,更是社會結構、法律層面甚至價值體系的。然而,也是藉此美麗地景與充滿傷痕之家庭劇交織出的反差感,「外面」的我們才有機會在來到部落時,觸碰到部落美食、手作體驗、歷史文物外的「真實」;瞭解這類「真實」對台灣的族群關係而言,不啻是個重新認識彼此的開始。(施靜沂)
10月
28
2021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