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延2005年推出張愛玲小說人物改編的《曹七巧》,一舉攫獲劇壇目光,畸零透著靈光的文字發抒為女人諸般底緒,跡近神經質的喃喃自語化為聲謠,風格、特色渾然天成,自此而後,他繼續鍾情於古今中外女子,白素貞、劉三妹、陳清揚、夏綠地,直至今年選擇的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筆下《慾望街車》人物白蘭芝(Blanche),一統收攝於「花痴」名下,哀婉、怨嗔、叨絮、裝扮,冷凝又狂艷。他故意使用帶有負面指涉的「花痴」字眼,刻意把劇團貼上「哀艷天團/感傷動作派」標籤,這般昭告著不興正常端莊那套惺假作態,就是要攪亂常態,以變態逼現真實。
在台北華山文創園區中四館二樓空間裡,《白蘭芝》以如此彷希面貌再度出現。她(馬青莉飾)與妹妹史黛拉(韓霜飾)似有萬般糾葛,兩人甫見面就是忽熱忽冷,隨之疊疊碎碎的爭執,伴隨著白蘭芝個人回憶獨白,演繹姐妹間堵塞的情感關係或衝突。
舞台空間窄隘,不過就是一列平台,觀眾分坐二側,平台上方覆掛著方形半罩黑布,平台地板裹著粗粒質地的透明塑膠布,演員行走刻意摩娑,發出僻僻碎響,勾連著祕情般的雜念。戲一開始,穿著和服似的白蘭芝以主持人般邀約身段與嗓音,嬌媚的匝繞一圈,她的裝扮濃艷大膽,色藝雙全,很快吸住了全場目光──以至終場,仍舊讓人目光迷炫不忍稍離,是極有魅力的演員。一開口,則是全劇標題式的詩句:我是白色我是飛蛾我是粉…如此反覆,緊接著入歌,進入全劇以「音樂劇」定位的風格裡。
白蘭芝與史黛拉是唯二演員,兩人關係明瞭,但情感衝突不明所以。或許因為演員配戴麥克風(抗衡現場執行的音樂音量)產生的迴音干擾,以及劉亮延風格化語言文字使然,演員口條與唱詞多數時候糅糊難辨,爭執成了唯一印象,文字底迴旋的轉折完全無法被觀眾接收。戲走到三分之二場,二人角色互有對換,並加入戲裡未曾出現的男人:妹婿史丹利,編劇讓角色立場轉換刺激觀眾思辨的意圖不言可喻,只是技術面問題依舊,加上演員快速變化聲音或身形的空間有限,這段轉換不見流暢,仍覺勉強。
風格化的表演一向是劉亮延最愛。白蘭芝踩著仿轎的尖鞋,墊起腳跟走路,款曲著身形,尖而跌宕的小嗓如同嘶鳴,喻示著內心諸般煎熬。服裝、舞台也視覺紛然,白蘭芝層層疊疊的服裝隨著劇幅漸次剝除,冶艷大紅剝落為一身純白,和服寬襬裡,裹著京劇水衣般的緊身衣著,最終喻示內在的脆弱。史黛拉一出場渾身綑縛塑膠片,換裝後,是一身暗沈的農婦裝,束縛、保守,緊守現實不言可喻。舞台主設施是一床像病床的小榻,形象化了整體病態空間,後來加入一張戲曲演出用的紅木椅及凌空落下的兩幀水墨。唯一的道具:白蘭芝的行李箱,抽取出的不是衣物,而是成堆成裹的塑布,工業文明的訊息在此流瀉。
這些風格化手段,的確達成觀視上詭奇感受,但文本貧虛,音場問題干擾,總總風格化都成了外表展示,無法觸及內裡。一直以來,裝扮就是劉亮延最愛的舞台手法之一,劉亮延曾表示,女旦風格化的表演與裝扮,虛相與真實的混融讓他深深著迷──日本傳統演藝裝扮亦然。因此之故,「女形」的裝扮與剝解,成了分析女人心理最得力的手段,《白蘭芝》善用此法,也達到一定的象徵意義,但故事簡化,即使有角色互換的設計,白蘭芝與史黛拉終究只是兩個個性(外表)迥然不同的女子,其間發生的衝突不存在悲劇性,只像吵鬧一場。爵士曲風與小嗓發音的實驗色彩,也在在考驗著演員歌唱表現。
回想那黑布罩覆的舞台,彷彿一對裝扮巧麗的女偶,在如同娃娃屋的空間裡,被擺設出特有的外形與動作,演述著一場場語意不明的衝突。儘管馬青莉使力的由內而外試圖逼現出白蘭芝的驕傲與脆弱,她也的確表現出高難度的駕馭力,相對的,韓霜的表演方法較缺乏明顯對應風格,兩位演員終究在戲曲、爵士、大和風、工業文明眾多符號裡,在破碎文本形成的織網裡,如同被綑伏於娃娃屋的玩偶,活不出那「是白是蛾是粉」般脆弱稀零、孤單飄落的身影。勾掘女子心理「花癡」一同,裝扮嗔弄履舊如新,如此一逕而往,標籤也就真成了標籤,成了自我複製的符號演示。
《白蘭芝》
演出|李清照私人劇團、上海話劇藝術中心
時間|2012/12/06 19:30
地點|台北市華山1914文創園區中四館B(2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