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的文法,手的記憶《月球上的織流》
1月
07
2021
月球上的織流(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Ken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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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宏文(劇場工作者)

此次TAI身體劇場的舞作,如同他們近一兩年所呈現出的實踐特質,即使「腳譜」【1】仍是其重要的創作源頭,及團員訓練基礎,但是在舞作中將整段腳譜完整演繹的比例已越來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或許可以借用評論人吳思鋒在一篇文章中所轉引的意象,「回顧Tai歷來作品,『踏』時常是動作的起點,是音樂,是情節,也是連接劇場與部落,現代生活、傳統智慧與神話文學的意識甬道。懷著『我們(這一代)的身體是什麼』的自詰,Tai 在這條長長的,幽暗的甬道走著。走著,即為在文化斷裂中重建文化脈絡之隱喻,之行動的意象,也走出了島嶼的空缺及匱乏。這『走』,這「踏』,難道不也是一種島嶼自造的『足的文法』嗎?」【2】

在舞作的編排層次上,過往須以固定的踏地之形,以強化編舞家、舞者,與觀眾們對於土地根源的連結,當編舞家與舞者的思索和身體,逐漸能將動作型態與「足的文法」脫鉤,使「足的文法」成為一種舞者為何而動的心法後,顯見他們已開始從限制中找到自由,自程式化的動作中解放,逐步探索更多踏地的型態與身體其它部位的可能。

如往上回溯「足的文法」的源頭,則可見到編舞家瓦旦與他的payi(阿嬤)所留給他的那臺ubung(織布機),編舞家正坐在 ubung 前,bung bung bung的織著布【3】。所有創作的根源,包含腳譜的結構,舞作的結構,都自織布時的經緯數字排列而來,《月球上的織流》則是對此最裸露的告白。

因此在《月球上的織流》中,織布的瓦旦・督喜始終作為舞者們的背景與音效,提示我們這是一個連結過去與未來的創作。織布機與織布連結的是瓦旦家的傳統,以及那位跟瓦旦說,人都上月球了,織布還需要分男生女生嗎的泰雅族yaya,而身為生理男性正實踐織布的瓦旦,則是傳統走向未來的樣貌,更有意思的是,依照瓦旦所言,從織布中所關照的史觀不是線性的,而是如織布機所織出的布,為一個巡迴往返的圓,起點即終點。

而織布除了構成「足的文法」的內涵,也帶來了手的記憶,在《月球上的織流》,觀者可以見到舞者搭配瓦旦說著太魯閣族語的數字一到六,流暢的比出六個手勢,以此對應在織布之前,織者在整經時的手部動作,舞作中的許多動作皆由此發展而來。舞者們亦在舞作中,融入自己對手的獨特記憶,在這些由足的文法與手的記憶所發展而出的片段中,舞者徐智文(Temu)於昏黃的燈光中,激烈的在雙側搓動雙手的獨舞,爆發出來的能量尤其驚人。

這些手部動作對應的線索,可能是綁鋼筋時的手,也可能是忙碌的母親,總是不停在褲子上擦拭的雙手。但這些訊息我並非直接從舞作中讀出,而是於演出後,在被另一位編舞家【4】戲稱為首演酒會的演後聊天裡,自編舞家及舞者的口頭分享中得知。

在舞作與我之間,存在著理解上的障礙,但它會阻止我感受嗎?我想答案不是會或不會,畢竟任何作品與觀者間必然永遠存在理解的能與不能,但當創作中不斷重複與放大的關鍵字無法被指認時,在其中便會造成感受層次上的差異。第一天觀賞演出結束後,舞作許多靜謐如油畫光暈渲染的時刻,或是攀爬鋼架所造成的墜落恐懼,以及眾舞者齊齊狂飆的能量疊加,都透過同步的身心感受讓我記憶深刻,但無能共鳴的地方也不少,而我想這也不僅止於──進入一個藝術創作不需要懂,只要感受的層次,而是創作者透過這些動作指涉的意義,投到我這裡卻揮棒落空,這些意義於我而言,無從安放,但又不甘於只將它們處理成一大片空白。

當我連續第二天與第三天接近舞作,明白舞者關鍵動作的指涉,的確使我有更多的觸動,因為這個初始的連結被建立,而得以賦予更多的意義與想像。也因為創作者敏銳於理解與感受的平衡,第一場演出時,織布的瓦旦並未說出這是整經的手勢,而是直接以族語搭配舞者的手勢,但在第二及第三場的演出,瓦旦則先提醒觀眾觀眾手勢與織布前的整經工序有關,才接上族語與手勢。

不過這樣理解上的能與不能,所造成的感受層次差異,也讓人想起五年前,瓦旦在講座「TT不和諧創作・第二講:從身體原鄉出發 ── 如何觀看原住民文化脈絡下的當代劇場創作」中的發言,他說「我一直去標籤化、去符號。曾經在演出的甄選上,評審委員提到文化轉譯這件事,當時其實我有點氣憤,覺得我們對彼此都不熟悉,為什麼我需要解釋給你們聽,而不是你們走進來認識我們。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往返,我問我自己同時也問你們,沒有對錯,只是我們如何去找到那條道路。」【5】

五年過去了,TAI身體劇場每年皆會推出一至兩檔的新作,但每回賣票皆是如此的艱辛,我想這表示團長瓦旦尚在持續努力解釋與提供詮釋,但願意走進來認識的人數仍有成長空間。如果藝術是那條連通的道路,那麼如何克服觀眾在不同族群文化認識上的落差,會是導引觀眾進入舞作,進而更熟悉文化內涵的鑰匙嗎?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想認識、相遇的動機會從何而來?又該由哪一方發起才算公平呢?就TAI身體劇場目前的創作看來,他們腳步堅定,只是前方尚不明朗。但瓦旦自織布中所提煉的宏大史觀,也提示了對未來不同的見解與認識,既然起點即終點,只要織者的手不停歇,總有一天理解與尚未理解的,必定會被縫合在一起。

註釋

1、腳譜為TAI身體劇場的團長瓦旦,與舞者共同自原住民族傳統舞蹈的踏地聲與腳步動作,所發想的身體訓練及動作編排方式。

2、吳思鋒〈編織身體,重構傳統:TAI身體劇場的文化故事〉,鳴人堂,網址: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0351/2534984

3、關於瓦旦開始織布的故事,可參照鄒欣寧〈織布的男人Watan Tusi瓦旦.督喜〉,Pulima Link,網址:http://www.pulima.com.tw/Pulima/xxxx_17121411360093546.aspx

4、今年的兩支新舞作《深林》及《月球上的織流》,皆為兩位編舞家瓦旦.督喜(Watan Tusi)與以新·索伊勇(Ising Suaiyung)共同編創。

5、2015年「TT不和諧創作・第二講」講座紀錄,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18801

《月球上的織流》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0/11/27 19:00
地點|TAI身體劇場工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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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以往TAI的腳譜以腳踏地的震動,在《月球上的織流》更多是手部的動作,呈現編織的過程(筆者猜測是整理織線、捻線等等),腳卻是緊踩於地,穩固地將震動的能量帶到上身。當能量只能藉由上半身四方竄動,也呈現了某種狂與亂的狀態,並放大了「編織」的面貌:層層堆疊中,他們到底在編織實體的布紋,還是自身與他者的命運?(黃馨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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