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孟凱
作為梅派在臺灣的唯一傳人,魏海敏幾乎可以說是臺灣京劇旦角藝術一整個世代的代言人。時至今日,魏氏拜入梅門已逾三十載,魏海敏以《在梅邊之緣》為題,連續三日搬演三齣梅派藝術經典折子,佐以相同文本題材、不同藝術形式的表演節目。【1】連三場緊湊且密集的演出不僅陣容堅強,魏海敏一人連續三日主演三齣吃重的大戲,更是令人感佩。
梅門之內,邊緣之外
《在梅邊之緣》這個題目頗值得推敲,「梅」字指涉魏海敏所師承,梅蘭芳、梅葆玖一脈相傳的旦角藝術,自然殆無疑義。但「邊緣」所指為何,則相對耐人尋味。直觀來看,邊緣兩端是不同的表演藝術形式,一方是京劇,另一邊則是現代舞、現代國樂、評書。三個場次輪流搬演,從戲曲之外映襯梅派藝術詮釋故事、打造藝人的韻味手法和藝術風格。
就我個人理解,「邊緣」二字既有地緣、亦有時間意義。時間上,魏海敏正好站在國內京劇從前隸屬黨政軍系統、享盡國家資源挹注的時代;和今日由青壯年演員支撐,與其它百家爭鳴的表演形式一同爭搶舞台焦點的劇場現況。地緣上,魏海敏同時屬於強調流派系統的原生對岸,和逐漸在島嶼生長出自京劇主體脈絡的福爾摩沙。可以說,邊緣二字不僅僅指涉舞台上色彩紛呈的藝術形式,更暗喻了魏海敏和其背負的梅派傳承,在臺灣京劇世代交替的脈絡之中,一個同時關照對岸與島嶼、過往和今日的思考位置。
在梅邊之緣(魏海敏京劇藝術文教基金會提供/攝影林榮錄)
演員劇場懾服眾生的極致魅力
舞台上的魏海敏、吳興國兩人,無論出將入相、登場與謝幕,觀眾的叫好和掌聲沒有一刻停歇。讓全場觀眾驚嘆的,不只是吳興國如何以將屆七十的高齡,和一群足以作他兒孫的青年演員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武戲對打;也不是魏海敏在多年的舞台、教育實務之中,仍然能保嗓音清亮如月、身段柔軟似水——而是這兩位足以代表臺灣京劇一整個世代的藝術巨擘,在各自一方天地戮力耕耘多年之後,仍能有幸在舞台上再搬一回〈霸王別姬〉。
在當下的舞台,觀眾不必然期待何等精準或炫麗的表演,而是在大師重逢、共享戲場的那一刻,這晩便足以成為經典。或許「演員劇場」走到極致也不過如此,藝術家不需言詞、不必亮相,只要站在那兒,便能散發懾服眾生的無盡光環。歲月昭昭,當藝術家的成就被時光鑄成某種銘刻歷史的高度,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足以成為點燃全場的悸動。
但也因為這種獨特的觀演默契,整場《在梅邊之緣》都給我一種「過度導演」的感覺。前半場以類音樂劇場形式呈現的〈虞兮夢〉,各種布幔、投影、燈光不時在四位音樂家的周圍盤旋,搭配演奏者不明究理的走位;曲目下半的〈十面埋伏〉,演奏琵琶的林慧寬更煞有其事地架高在一個假石上彈奏。這些手法在樂曲之外添增許多裝飾,本質上卻與音樂本身無涉。
在梅邊之緣(魏海敏京劇藝術文教基金會提供/攝影林榮錄)
〈霸王別姬〉亦然,導演十足用心地在一桌二椅之後投影戰地星夜的精美圖像。最後美人自刎的全劇高潮,更是以腥紅灼眼的燈光籠罩霸王虞姬二人。這樣的呈現手法或許更貼近我們今日對於「在現代劇場演傳統戲曲」的想像,但也不免干擾些許魏、吳兩人精湛而細膩的情緒渲染。我其實更私心期待兩位演員的表演能量能,能更加直觀地被觀眾看見,而不需這些錦上添花的外在元素。
這一夜,足以銘刻歷史
三十年前,魏、吳兩人合作無數精湛的新編大戲,與無數藝術家們一同為臺灣的京劇藝術展開當代的篇章;三十年後,兩位戲曲巨擘都早在經典傳承的道路上,為下一個世代的京劇火花添上薪柴。在《在梅邊之緣》充斥全場的激情之中,我暗自猜想,在場的觀眾是不是內心都在感嘆這麼一場〈霸王別姬〉到底還有沒有重現的一日?
在梅邊之緣(魏海敏京劇藝術文教基金會提供/攝影林榮錄)
即便這對老搭檔不時仍在舞台聚首,像今夜一般的梅派經典卻也讓觀眾等了十餘年。美人綽約、英雄風姿,觥籌談笑之間時代又翻過了一頁,這一回〈霸王別姬〉是否將成絕響?無人知曉。但大師身影或許將在戲台佇立不朽,和戲迷一同期許下一個世代的經典誕生。
註釋:
- 現代舞〈洛神引〉對應〈洛神〉;絲竹室內樂〈虞兮夢〉對應〈霸王別姬〉;評書〈楊家魂〉對應〈捧印〉。
《在梅邊之緣》
演出|魏海敏、吳興國、采風樂坊
時間|2022/08/13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