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昭昭,英雄與美人的《在梅邊之緣》
8月
25
2022
在梅邊之緣(魏海敏京劇藝術文教基金會提供/攝影林榮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10次瀏覽

蔡孟凱


作為梅派在臺灣的唯一傳人,魏海敏幾乎可以說是臺灣京劇旦角藝術一整個世代的代言人。時至今日,魏氏拜入梅門已逾三十載,魏海敏以《在梅邊之緣》為題,連續三日搬演三齣梅派藝術經典折子,佐以相同文本題材、不同藝術形式的表演節目。【1】連三場緊湊且密集的演出不僅陣容堅強,魏海敏一人連續三日主演三齣吃重的大戲,更是令人感佩。


梅門之內,邊緣之外

《在梅邊之緣》這個題目頗值得推敲,「梅」字指涉魏海敏所師承,梅蘭芳、梅葆玖一脈相傳的旦角藝術,自然殆無疑義。但「邊緣」所指為何,則相對耐人尋味。直觀來看,邊緣兩端是不同的表演藝術形式,一方是京劇,另一邊則是現代舞、現代國樂、評書。三個場次輪流搬演,從戲曲之外映襯梅派藝術詮釋故事、打造藝人的韻味手法和藝術風格。

就我個人理解,「邊緣」二字既有地緣、亦有時間意義。時間上,魏海敏正好站在國內京劇從前隸屬黨政軍系統、享盡國家資源挹注的時代;和今日由青壯年演員支撐,與其它百家爭鳴的表演形式一同爭搶舞台焦點的劇場現況。地緣上,魏海敏同時屬於強調流派系統的原生對岸,和逐漸在島嶼生長出自京劇主體脈絡的福爾摩沙。可以說,邊緣二字不僅僅指涉舞台上色彩紛呈的藝術形式,更暗喻了魏海敏和其背負的梅派傳承,在臺灣京劇世代交替的脈絡之中,一個同時關照對岸與島嶼、過往和今日的思考位置。


在梅邊之緣(魏海敏京劇藝術文教基金會提供/攝影林榮錄)


演員劇場懾服眾生的極致魅力

舞台上的魏海敏、吳興國兩人,無論出將入相、登場與謝幕,觀眾的叫好和掌聲沒有一刻停歇。讓全場觀眾驚嘆的,不只是吳興國如何以將屆七十的高齡,和一群足以作他兒孫的青年演員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武戲對打;也不是魏海敏在多年的舞台、教育實務之中,仍然能保嗓音清亮如月、身段柔軟似水——而是這兩位足以代表臺灣京劇一整個世代的藝術巨擘,在各自一方天地戮力耕耘多年之後,仍能有幸在舞台上再搬一回〈霸王別姬〉。

在當下的舞台,觀眾不必然期待何等精準或炫麗的表演,而是在大師重逢、共享戲場的那一刻,這晩便足以成為經典。或許「演員劇場」走到極致也不過如此,藝術家不需言詞、不必亮相,只要站在那兒,便能散發懾服眾生的無盡光環。歲月昭昭,當藝術家的成就被時光鑄成某種銘刻歷史的高度,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足以成為點燃全場的悸動。

但也因為這種獨特的觀演默契,整場《在梅邊之緣》都給我一種「過度導演」的感覺。前半場以類音樂劇場形式呈現的〈虞兮夢〉,各種布幔、投影、燈光不時在四位音樂家的周圍盤旋,搭配演奏者不明究理的走位;曲目下半的〈十面埋伏〉,演奏琵琶的林慧寬更煞有其事地架高在一個假石上彈奏。這些手法在樂曲之外添增許多裝飾,本質上卻與音樂本身無涉。


在梅邊之緣(魏海敏京劇藝術文教基金會提供/攝影林榮錄)

〈霸王別姬〉亦然,導演十足用心地在一桌二椅之後投影戰地星夜的精美圖像。最後美人自刎的全劇高潮,更是以腥紅灼眼的燈光籠罩霸王虞姬二人。這樣的呈現手法或許更貼近我們今日對於「在現代劇場演傳統戲曲」的想像,但也不免干擾些許魏、吳兩人精湛而細膩的情緒渲染。我其實更私心期待兩位演員的表演能量能,能更加直觀地被觀眾看見,而不需這些錦上添花的外在元素。


這一夜,足以銘刻歷史

三十年前,魏、吳兩人合作無數精湛的新編大戲,與無數藝術家們一同為臺灣的京劇藝術展開當代的篇章;三十年後,兩位戲曲巨擘都早在經典傳承的道路上,為下一個世代的京劇火花添上薪柴。在《在梅邊之緣》充斥全場的激情之中,我暗自猜想,在場的觀眾是不是內心都在感嘆這麼一場〈霸王別姬〉到底還有沒有重現的一日?


在梅邊之緣(魏海敏京劇藝術文教基金會提供/攝影林榮錄)

即便這對老搭檔不時仍在舞台聚首,像今夜一般的梅派經典卻也讓觀眾等了十餘年。美人綽約、英雄風姿,觥籌談笑之間時代又翻過了一頁,這一回〈霸王別姬〉是否將成絕響?無人知曉。但大師身影或許將在戲台佇立不朽,和戲迷一同期許下一個世代的經典誕生。


註釋:

  1.  現代舞〈洛神引〉對應〈洛神〉;絲竹室內樂〈虞兮夢〉對應〈霸王別姬〉;評書〈楊家魂〉對應〈捧印〉。

《在梅邊之緣》

演出|魏海敏、吳興國、采風樂坊
時間|2022/08/13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而魏海敏作為臺灣梅派的代表演員,傳承梅派戲,對她而言是致敬,是個人修為養成,是文化的傳承。對於繼起的新秀來說,她也已是大師典範:從傳統走向跨界,卻仍不忘初心地鑽研傳統藝術。(蘇恆毅)
8月
31
2022
以演員而言,現今二十週年的巡演仍舊為沈豐英和俞玖林,或許與當年所追求青春氣息的意義已然不同,但藝術的沈澱與累積,也讓崑曲藝術能真正落實。上本戲對沈豐英而言相當吃重,幾乎為杜麗娘的情感戲,前幾折的唱念時⋯⋯
4月
12
2024
青春版《牡丹亭》刪修版的三本27齣,在20年來的不斷演繹之下,儼然成為當代崑曲作品的經典代表。一方面它有別於原著的質樸鋪陳,其加入現代美學的藝術概念,包含舞台設計展現輕巧變化,投影背景增加環境轉化,華美服飾提升視覺美感,舞隊互動帶來畫面豐富⋯⋯
4月
12
2024
然而,該劇在故事的拼接敘事呈現得有些破碎、角色的情緒刻畫有些扁平,沒有足夠的時間,展現整體故事表現的豐富程度。《1624》試圖再現歷史故事,並用不同族群進行故事發展,值得肯定,但本文希望針對歷史時間與觀點拼接、表演形式的拼接、與巨大美感的運用方面,進一步的提出以下的思考。
4月
08
2024
兩人初見在彩傘人群迎城隍,而江海的反擊/重生在假扮鬼魅還魂向白少威討報;戲裡以民俗儀式意象接地,戲外特邀霞海城隍廟主神城隍老爺及城隍夫人賞戲,戲裡戲外兩者巧妙呼應下,與大稻埕形成更強烈的地景連結。
4月
04
2024
反觀《借名》,抒情由內心情境的顯影表現,確實凸顯劇中人物行動的心理狀態,但密集情節讓這些設計難以察覺,更偏向填補場景過渡的接合劑。在唸白方面,使用大量四句聯提示角色身分背景資訊,末字押韻加強文字的聲調起伏自成音樂感。
4月
02
2024
這也更仰賴演員的表演與角色建構。三位主要演員王婕菱、陳昭婷與于浩威恰好表現出了三種表演方案——王婕菱可見戲曲表演的痕跡,又更靈活地挪用了自己的肢體與聲音特質,幾個耍帥的動作與神情可見她對人物的刻畫。陳昭婷是最趨近於歌仔戲的,特別是尾音、指尖這些細節都可以看到她相對拿捏在戲曲的表演系統裡。于浩威則明顯沒有戲曲身體,演唱方法趨近流行歌曲,也符合「國外返鄉青年」的人物設定。演員表演的細節,不只是劇場調度上給予了空間,更因他們的表演強化了空間的畫面感。
4月
01
2024
就其創作主題而論,《1624》貼近官方政治意識對臺灣國家發展的想像:以厚實的經濟實力競逐全球市場的海洋國家(「在開闊世界,留下我的行蹤,離開故鄉,去尋找黃金夢鄉」);就其演出形式而論,《1624》毫無保留地隨應社會風潮:堅定的本土姿態(以歌仔曲調唱出「阮是臺灣」的心聲),充滿商機的粉絲現象(種類繁多的周邊商品),網路世代的閱聽習性(我們都是Gameboy);就其創作意識而論,《1624》滿足了所有「政治正確」的標準:「原住民」(「臺灣土地是我們西拉雅的」),「女性」(女祭司尪姨、女海商印姐瓦定),和「轉型正義」(「翻轉受傷的皺褶,新的咱已經成形」)。綜合言之,演出團隊身後的官方文化機構,藉由這個充滿宣示性的唱詞,華麗的視覺意象,舞台明星和粉絲熱切互動的表演景觀/奇觀,整編臺灣主體的文化論述(「只要住在這片土地上,我們就是一家人」、「你我初見各言語,今日能通留文書」),化解社會內在矛盾(「每一道皺褶有歷史的傷,每一吋新生有熱情溫純,新的時代展開完整的自我,對所有受辱的生命,要有理解和包容」),進而確認所謂「本土政權」(「阮是臺灣,阮是臺灣」)的正當性。
3月
13
2024
「複數」於焉構成這場燈會大戲的策略,卻也成為某種必須,甚至是枷鎖——既是創作對1624年的解答,亦是問題。由於1624年本身帶有的複雜意義,也延伸出《1624》在製作背景裡必須承擔的複雜訴求,包含史觀建立、族群重思、國族定位等,表現在內層、甚至已滲透到外層的是:四百年後、身處2024年的我們嘗試以此為出發點重新面對自身的過程。《1624》在某種「有臺灣意義」的燈會大戲框架下,又以「臺灣與世界相遇的起點」為題,同時得肩負「臺灣與世界相遇的責任」,甚至是延續《見城》以來的榮光,步步從一面城牆(《見城》)、一座城市(《船愛》)到整個臺灣,最後只變成一部「不夠爽的爽片」——但,一部戲究竟得被賦予多少責任?
3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