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由內噴發的美麗焠鍊《2018鈕扣*New Choreographer計畫》
7月
23
2018
2018鈕扣*New Choreographer計畫(何曉玫MeimageDance提供/攝影Terry Lin)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84次瀏覽
石志如(專案評論人)

《鈕扣計劃》,是何曉玫MeimageDance每年精心為旅外舞者開啟的展演平臺。過去幾年參與鈕扣計劃的舞者,以肢體表現亮眼著稱。然今年這四位舞者顛覆舞者身份的框架,他們從創作上,更直接表現他們對於人在社會關係建構的探索。開演前,劇場內播放著李明子(美國紐約林肯中心大都會歌劇院)、劉方怡(德國萊比錫歌劇院)、余采芩(德國烏帕塔舞蹈劇場—碧納.鮑許)、陳崇賢(瑞士伯恩市立芭蕾舞團)四位鈕扣(New Choreographer)在國外生活每日的一餐。看著這些年輕舞者獨自料理,為了實踐自己舞蹈夢而儲備身體能量的食物,簡單卻有濃濃的台灣味。家,在遠方,對於這些旅居國外的台灣舞者來說,一頓飯竟是長年對家的思念,而這段影像的鋪陳,也巧妙地將異地生活的孤獨,與現實台灣舞蹈生存的困境做了柔性卻直接的控訴。

優雅、乾淨、流暢、和諧、陰性的柔美氣質,是李明子《Interconnection連接》所呈現的整體內在底藴。在第一段舞蹈中,大抵難以脫溢自Arvo Pärt〈Spiegel Im Spiegel〉流暢深邃的音聲氣質,李明子選擇用多重肢體的接觸,營造雙人舞(男舞者Major Nesby)在空間結構上的線條發展,同時兩位舞者所展現的情感與動作內涵,完全鑲崁在這首曲子所建構的點線面之中。

而在第二段李明子配合Toby Fox〈Snowy〉略微清脆的鋼琴曲,透過鋼琴敲擊的節奏聲響,與上一段表現兩極化的肢體特徵。在這段舞蹈中,多了較為靈活與關節曲折的空間變化,然而不變的依舊是她與男舞者間的和諧與同調性的氣質。第三段音樂瞬間轉換到Max Richter〈spring 1〉極限繁複又明朗的音色,這樣的選擇也將整個舞作帶入歡愉的氣氛。此處舞段累積前兩段對稱、和諧、同屬性的動作質地,情感的表現也從內斂到奔放,雖然音樂的三段發展明顯差異,卻在兩人舞蹈結構的關係中,一直維持在流暢且相互依附的狀態,於是最後兩人的擁抱成了最圓滿又乾淨的收尾。

劉方怡與男舞者Piran Galvin Scott的《Hearken》,一開始兩人的獨舞在不同場域各自表述,看似毫無交集的平行時空,相遇後的雙人舞卻處處展現驚險的緊張度。整首舞作在肢體軀幹、四肢關節的環扣,見招拆招,從細部肢體的碰觸,到大範圍動作力量的拿捏,精準又無懈可擊,十足展現了兩位高度的默契。

整體舞蹈發展除了精湛的肢體拚搏,兩人關係的結構設計也很用心,如第一段從疏離與陌生的雙人關係切入,揭示差異性恆存的規則,第二段兩人為彼此戴上帽子的符號意義,從社會性來看是一種對彼此的認同象徵,然而劉方怡在兩人動作處理上,卻以不和諧的互動,來指涉這種由外在強加的服從或是被迫的反抗。因此,這些外在看似親密的關係,在劉眼中卻是潛藏更多危機與不安定感。

余采芩《還在的》,長桌邊背對觀眾坐著的采芩,默坐許久。舞一開始只聽聞一聲聲的氣爆聲、水聲,隨著采芩站起來,看清楚她手中的細針,不徐不疾地往桌上的黑衣長褲刺去,裡頭的氣球,就好像是那黑衣人的魂魄,一個個散去癱軟,突然一股死亡氣息湧現,漫出整個光暈。接著一貫鮑許式的抽離敘事軸,采芩的舞蹈發展結構進入如夢境般的意識流,從動作特徵上看到如記憶切片的回溯、不間斷的湧現,此處情感的表現如隔層紗輕柔卻有力。後段隨著音樂轉變,采芩的肢體與情感如泉湧般不斷拋出,從身體迸裂出的能量深深打入坐在觀眾席的我,這是悼念亡者之舞,一個充滿思念的紀念日。

由此環繞在采芩的主題核心,細針所延伸出的縫衣、編織符號,象徵了織起采芩的生命;氣球所延展出的骨幹、魂魄符號,象徵了消逝不復返的物質性;而水聲、話語都成了勾勒回憶的畫筆。最後采芩穿上長桌上的黑大衣、黑長褲、黑膠鞋,紮一束馬尾,拿起一根菸…望向最初的椅子,然後采芩走向觀眾席離去。整個舞作細緻、深情、摯誠,沒有華麗多餘的贅語,采芩的獨舞實踐了鮑許的精神,用最真誠的情感與動作,感動所有觀者。而采芩最後所塑造的形象,是向她心中偉大的老師致敬。

陳崇賢《Before You Say It》雖是男女雙人舞卻有著彼此相屬、極為相投的舞蹈設計。性別的處理跳脫前兩首著重「異質關係」的詮釋,在這首《Before You Say It》的男女雙人舞像是兩個互為表裡的折射。女舞者Sadagyul Mamedowa的肢體特質完全能與陳崇賢共同駕馭剛強、猛爆的瞬間張力,是一位實力堅強肢體性格明顯的女舞者。兩人初始面對面,在第一段Klumpes Ahmad〈My Bedside And Her Paper Flowers〉音樂引入情境,先由Sadagyul Mamedowa以雙臂向外延展,手腕旋繞製造鍵琴的敲打頓點,軀幹在撥弦的引導下,時而柔勁,時而剛硬,陳崇賢以「補缺」的方式,進行兩人身體空間的對話。扶持、分離、或是齊聚共生,兩人肢體的氣味幾乎相疊,這種雙重性的編排方式,加上偏中性、奔放、瞬間游移的爆發力,讓整個實驗劇場都血脈賁張。

第二段Loscil〈Collision Of The Pacific Gatherer〉看得見陳崇賢的獨舞是讓身體內在的動能,持續上一段的記憶,凝聚在更為自由與無設限的舞步,肢體能量的流動呈現急速竄動與不可操控的躍出,實在精彩。後續進接著Sadagyul Mamedowa的獨舞更是能與陳匹敵,這場隱性的較勁,在兩者互為表裡的關係中,就舞蹈結構的安排,成功塑造了種內部對話的交戰,同時也呼應了這首作品的核心意識。

四位舞者在這場為自己而舞的回家計劃中,在選擇舞伴與作品主體意識的表達,皆善於以個人身形特質、肢體風格去營造雙人或獨舞的佈局。身材嬌小線條優美的李明子,與身形高大情感豐富的Major Nesby共舞時,兩者同質的凝聚將舞作達到純淨的質感。而同樣身形嬌小卻更具爆發性格、動作靈活多變的劉方怡,選擇兩人肢體能精準搭配雙人動作角度的Piran Galvin Scott,兩人肢體的互動卻有著絕佳的契合度。而采芩細膩深情的肢體,以劇場元素的符號多重隱喻與指涉,在空間意象中增添這首獨舞的豐富性,其深刻地從逝者或對自己無可宣泄的痛楚,透過這作品向觀者傾訴。采芩此首舞作看似是對自己進行一場療癒歷程,但就舞蹈結構的設計,第一段與最後收尾有著適度地抽離,使得這首作品雖偏向自白式地詮釋卻不落入自溺的哀傷,反而讓觀眾有更多的想像空間。最後一首陳崇賢與Sadagyul Mamedowa的雙人,就舞者身體豐厚的底藴,加上主題選擇得當,讓今年《鈕扣計劃》劃下精彩的句點。

今年度的《鈕扣計劃》讓我們看見台灣舞者擁有強大的身體與心理素質,在舞蹈創作的展現更勇於挑戰自身的可能,「做自己」的意圖更加強烈。《鈕扣計劃》也反映出台灣展演背後所浮現的舞者生存困境,長久以來不得解決,也是造成台灣舞者外流的主因,未來台灣舞者該怎麼走,這種集體焦慮的不安定感,其臨界值又在哪裡?在這八年的回家展演計劃之後,其拓暈而出的影像力,是該被正視的時候了。

《2018鈕扣*New Choreographer計畫》

演出|何曉玫MeimageDance(製作)
時間|2018/07/2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