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唱著歡歌《#是否》憤跳著樂舞
6月
03
2019
#是否(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林峻永、楊人霖)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99次瀏覽
張思菁(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諾大的白牆將舞臺斜斜地橫隔成前後,彷如展演角色的前臺與後臺,但在舞者環繞走動,中途一度將黑色背面翻轉揭露於觀者,與高牆被數次重新置放位置的種種安排下,敘事與情緒的遊走是不斷流轉中通透而無法稍待喘息的。

由曾志浩扮演的卡拉OK桑與鍵盤手,開啟一連串電音搖滾風的音樂,也主導著整個演出的節奏轉換。前半段的舞者身體涵養著巨大苦痛、煩悶與躁鬱。著學生制服裝、辣妹裝高跟鞋、黑色底褲裸身等不同裝扮的舞者們,有的小小晃動壓抑著慾望,有的大部位移舞動者,逐漸增大增強到每個人都在狂亂的躁動著,一種極度焦慮越晃越苦悶越無處宣洩,堆疊出彷若在地夜店鮮明的巨大孤寂與緊迫感。【1】由辣妹裝扮的舞者領頭,整隊人以極快速又大步的步伐,隨著電音在舞台上縱橫交叉,讓焦躁憤怒感的身體氛圍繼續累積到彷彿要爆炸。另一個段落,舞臺上則同時間發生很多事情,各種敘事混亂而互相交錯著。右側舞臺邊的學生們多對一的霸凌推擠,接著延伸出兩位舞者的互相扭打;同時上舞臺一位舞者,在身旁媽媽裝扮的舞者不斷挑釁、挖苦與酸他的語句質疑下,反覆猶疑又痛苦的不斷想要用身體表達些什麼,但又重複自殘式的拍打自己身體。直到從被霸凌離開後脫去全身衣服的舞者走來,很同理的看著他並試圖擁抱他,最終拿起他自殘拍打的手,往自己身上打去,啪啪啪啪的聲響大力而急促的迴盪著,令人驚心卻也感動,讓肢體如此誠實地表達著心中的羞愧、憤怒、不安,同情與同在。

而語言與文字彷若刀子,一邊鋒利地劃開血淋淋,一邊在不斷述說的語句互文扭曲變調中,透露出心底渴望被愛的相同心願。例如:一名舞者衝出來拿著大聲公狂罵「幹你娘雞掰」,另一名舞者以行動摀嘴與勒頸地阻止,但他仍一直說著直到聲音變調為「幹你娘我愛?恨?你,我愛你」,耗盡力氣倒下。扭打的舞者其中一人,拿起大聲公重複述說著爸爸有小三與媽媽等待的悲傷故事,過程中繼續扭打的動作讓話語斷斷續續,一種永遠無法好好被聽見的困難與遺憾。在喊著大風吹的歡樂遊戲中,吹的卻是「沒有爸爸或媽媽的人」「被家暴的人」……等題目,隨著題目處境越來越艱難,與出題者站到同一個光圈的舞者越來越少;最終,只剩他孤零零一人,繼續慌張的被吹著要跑動。在簡單的吹與不吹遊戲之中,在認同與認異的疏離分別心之中,控訴著龐大社會機制下弱勢族群的真實生活處境。而舞者們在白牆上寫下的白色文字,「你快樂但我不配快樂…」等控訴與吶喊,過程中不易辨識文字與含意。直到結尾,高牆沒有倒下但被平放推至下舞臺,才能看清楚這些文字如牆上的淚光閃閃,就在謝幕的舞者身後。

大量的流行歌曲歡樂地貫穿整個舞作,從父母輩的流行金曲與電影、戲劇主題曲到舞者年紀的流行歌曲,從崔苔菁的《愛神》、蘇芮《一樣的月光》、趙傳《我是一隻小小鳥》、連續劇《飛龍在天》主題曲、張惠妹《Bad Boy》、伍佰《愛你一萬年》到Beyoncé的英文歌曲……等。除了前半段歌曲被穿插在沉重的片段之間,與舞者敘事相互指涉並轉換氛圍外,後半段大量選用快歌則仿若將整個雲門劇場轉變為大型KTV與演唱會。由每位舞者輪流唱著自己選定的流行歌曲,然後以領導與跟隨的劇場活動形式,全部舞者要跟著主唱者做一樣的舞蹈動作。這些動作多半有著較為簡易且易於重複的特色,隨著熟悉歌曲的快速節奏進行變化與重組,身體動律的形式建立並蔓延渲染溢出,整個觀眾席也共感地互動搖擺、拍起節奏來。彷彿一場現代流行音樂祭儀般,無歌不舞而有舞必有歌,舞者們彷彿不要命地用力唱著、用力跳,直到耗盡力氣。

然而,在不斷操演自己肉體與歌聲的盡情發洩下,在中文的、臺語的、英文的流行金曲與觀眾合唱之中,只有極少數含有原住民語的歌曲《我在那邊唱》響起,讓身為漢人的我轉換耳朵與角色,換我要輕輕模仿著唱和。舞作結束於吳元楷清亮乾淨的吉他聲與歌聲之中,和龐大熱鬧的流行歌曲產生強烈對比。舞者們一一站起拿著大聲公,多半說著自己對親人的感謝後,離開舞臺。終於,能輕輕地安靜地肯定地,述說著自己的愛。

布拉瑞揚此次從舞者們深刻的生命故事著手,採用大量相互指涉的音樂肢體與語言符號,運用劇場手法並置、對比甚至反轉意涵,常在幽默荒謬的笑鬧之間,反襯出悲痛與哀傷之強烈。題材雖有原住民脈絡的特殊性,卻也帶著認同情感的普同性,讓觀者總能在共鳴中笑著流淚而哭著歡笑,反思原住民族群所面臨的個人、家族、性別、族群認同展現與抵抗。在清一色男舞者的舞團基底下,無論是自信蹬著高跟鞋做出高技巧舞蹈動作,或是扭著學生制服群透露心底渴望,陰陽同質的扮裝與自我認同之舞蹈展現,似乎也很自然地代言了母系的女性敘事,以承接到舞者自我敘事。然而,我還是不禁期待也疑惑著,是否……

註釋

1、讓我想起之前常來臺合作的法國編舞家克里斯汀.赫佐(Christian Rizzo),其舞作中常呈現法國夜店式頹廢風的晃動鬆散身體質地,的確和臺式夜店身體風格是蠻不同的氛圍。

《#是否》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19/05/24 20:00
地點|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原住民高風險家庭比、原住民酒癮相關因子之探討、原住民部落長照問題及家庭失能者研究、族群霸凌等……一篇篇學術文章與論文在小虎隊的「啦啦啦啦,盡情搖擺」(《青蘋果樂園》)歌詞歌聲中一一浮現我的腦海。布拉將冰冷嚴謹的研究文章是否幻化、昇華成舞作傳遞給觀者,而成為他所說的不能沒有想到的問題?(莊國鑫)
5月
31
2019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