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身體中,去抽換動作的靈魂——以《阿忠與我》、《小螞蟻與機器人:遊牧咖啡館》為對照
4月
28
2021
小螞蟻與機器人:遊牧咖啡館(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顏翠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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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盈帆(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無論在音樂聲響或無聲中,《阿忠與我》【1】的舞者跌落地面或以不同支點敲擊地面的聲音都鮮明可辨,細緻到鑽入我的毛細孔。王榆鈞的音樂加上李智偉燈光,則立體地建立了虛實場景的交替。從遇見阿忠之前的「我的身體」開始到一連串的詢問,從獨舞到多次共舞,從阿忠日常出門前的五分鐘到紅光跑馬燈,從公園到大型支架裝置,這段落身體與真實環境不斷對話,下一段落身體卻彷彿超越真實的限制。《阿》從身體的實際經驗聚焦,加入或剔除輔具以探索身體能做什麼?於此延伸出對「自己/身體」的魔幻想像。在此作中,最關注的並非兩個個體的差異性如何合作,而是在探討在不同條件下怎麼舞動是最強最美的方式。這樣的實作,深化了2008年巴特勒(Judith Butler)和桑妮(Sunaura Taylor)在《Examined Life》影片中,所討論的「散步(stroll)」、「環境」、「輪椅族」與「常態」等觀念。

《阿》的段落分布,順序合理,結構清晰,唯有最末分段曖昧導致略長,可能還可以收束地更俐落些。《阿》的元素組成中,人機共舞占了不少篇幅,在身體、電輪、腋下拐杖、輪椅的不同層面上,展現了人體與機械一起彈跳、行走、滑行、旋轉的豐富態樣,而一切機械都是人的手動操作,並無自動化編程的部分。以搖桿控制電輪,在平坦舞台上,書毅將電輪行走的技巧演練到能與阿忠亦步亦趨地的熟稔度;如何將身體安然放置在輪椅中,書毅也對照了阿忠擺放的接觸點,使他們的姿勢接近。握實手把,靠上腋下拐杖,書毅將左腳掌疊上右腳掌;兩位舞者以Three point gait【2】並行、交錯,他們以快於日常步行的速度跳舞,Swing-Through的軌跡還模擬了行進間突然衝出的車輛。此時,拐杖做為實質的工具物件,同時也是譬喻的能指。

阿忠與我(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陳長志)

穿著同色系衣褲的阿忠和書毅並非僅在模仿對方的身體,而是將自己的身體換算到異質的身體上,想像了對方的同時也想像了自己,這點與《黃翊與庫卡》對人類身體與機器手臂的異質機械身體共舞的努力一樣。黃翊工作室+於今年度TIFA推出TIFA版《小螞蟻與機器人:遊牧咖啡館》【3】,相較於已開賣的沉浸式定目劇版《小螞蟻與機器人:咖啡小酒館》【4】,兩者的命名已展現TIFA版定位的模糊:為巡演加上了遊牧,而不知為何去掉了酒。

「咖啡館」在臺灣具有寬廣的定義,是有效吸引消費者的關鍵字。臺北都會區的咖啡館並不包含看表演【5】,餐廳、餐酒館、咖啡館被細分為不同的場域;但在不同地區,咖啡館可能複合性地提供咖啡、甜點、景觀,甚至提供西餐、火鍋、駐唱歌手,應有盡有。然而,觀眾的生活經驗與對《小》的體驗依然有所差距。因為,「咖啡館」的定義背離這場演出的真正本質,使觀眾難以預期、理解作品。回想此演出的元素與順序,餐點、舞蹈表演、雜技表演(倒水、甩盤等)、歌唱表演、乾冰、情慾表演(抽菸、調情等)、社交舞蹈,組成小秀、中秀、主秀、炫目的結尾,雖然沒有貫串的脫口秀也沒有短劇,但《小》的這些元素組起來是什麼?是1970至1990紅極一時的臺灣大眾娛樂—「餐廳秀」。【6】

過往,餐廳秀是成功的商演模式,於今日將音樂/戲劇轉換為舞蹈/肢體元素,我相信定目版《小》也可成為當今定點商演的成功模式。製作團隊為了呼應此表演的特殊性,又為避免已汙名化的「餐廳秀」影響消費者感官,重新定義有其必要性,但命名「咖啡館」或「咖啡小酒館」無法幫助觀眾體會表演的性質或內容,此本質也不適合置入藝術節千人大場地演出。

小螞蟻與機器人:遊牧咖啡館(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顏翠萱)

過往餐廳秀在用餐的客人面前表演,藝人們在簡單的木台上唱歌跳舞說笑話,入夜後還有「special」【7】。然而,遊牧版《小》僅動肢體不說台詞,各段落意義互不相干難以堆疊。舞者們即便流暢優雅,卻因等待烹飪而打壞表演節奏;做了餐點卻只能上菜給台上的假性觀眾,對吃不到的真正觀眾是七十五分鐘的折磨。餐廳秀為了讓客人們舒服看表演,桌次是有限的。但遊牧版《小》於國家劇院單場吸納1498席,相對於定目劇版單場僅販售十二席,空間差異如此懸殊,委託創作的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安排此作於戲劇院演出,未選擇一百八十八席的實驗劇場或更合適的規模,令人匪夷所思。若遊牧版是未來的巡演版,這版選用的吧檯、廚具、餐具卻好似一比一定目劇版實際尺寸,如此迷你的布景道具就算放在台口,對戲劇院第九排以後的觀眾都像是視力檢查,更何況它們大約被放在第四道翼幕之後。

更可惜的是機器人們。相較黃翊工作室+高冷型作品,此作屬溫馨型作品,人文比重高,科技比重低,但以大明星姿態吸引觀眾買票進場的卻是庫卡工業機器人。當劇場觀眾已習慣此團隊過往的科技水準,機器人會煮咖啡或攝影無法造成驚奇【8】。這次人機共舞的機械舞者白色庫卡【9】僅一百公分高,被放置在窄小吧檯當助理廚師暨咖啡師,後排觀眾很難看清他如何轉動關節舞動,而為了保留人類角色的參與,導致使用半自動化的程式加上人為介入才能完成餐點,表演性的不足難以彰顯人機協作的美好之處。另外兩位機械舞者黑色庫卡,站直大約一百八十公分高,在吧檯左右兩側充當攝影師,但他們並未如《眼》第一階段反轉主客體的視角,失去了能動性。即便是白色庫卡、胡鑑、順文三人與盤子的雜技表演,兩位舞者在精準之中保有應變的節奏,但凸顯了機器人的僵化。除了第一段白色庫卡與黃翊對視,或黑色庫卡最後謝幕時鞠躬地很華麗,其他的時刻機器人們既不仿生也難成角色,僅僅在執行任務。當《黃翊與庫卡》賦予機器人人性,《小》卻把人性收了回去,把工具放了回來。在特意強調溫馨的此作中,庫卡們卻比《黃》的庫卡冷感。關鍵原因在於,此作無論是機器人或人類,所有微小的動作都丟失了聲響,即便透過投影放大舞台,當胡桃鉗和Nat King Cole蓋去動作的聲音提示,就算投影看得再清楚,觀眾也難以同理動作的質地,更難理解動機與情感。

TIFA版《小》過度仰賴美麗回憶和生活片段的再現,角色眾多卻不夠鮮明,而失去沉浸體驗的觀眾無處容身,惶惶迷失於戲劇院中。《阿》的角色仰賴兩位舞者並應用語言文字,提問緊緊纏繞在生活的立體經驗之上,巧妙設置「我」的多重位置以容納各式觀眾與表演者,在小小的實驗劇場中,演出溫熱而尖銳。《小》與《阿》兩作的臺灣巡演距首演都還有一個月以上的時間,誠摯希望未來觀眾皆能見證超越現況、再上一層的版本。


註釋

1、2021TIFA 周書毅✕鄭志忠《阿忠與我》Chou Shu-yi & Cheng Chih-chung: The Center。

2、使用腋下拐杖(axillary crutches)的行走方式,二點步態、三點步態(Three point gait)、四點步態、搖動步態(Swing-Through Gait)、搖動步態(Swing-To Gait)。較常使用的拐杖另有前臂拐(forearm crutches),本作未使用。

3、2021 Taiwan 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Arts台灣國際藝術節,2021TIFA Little Ant & Robot: A Nomad Café。

4、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2020公告由黃翊工作室+進駐營運,工作室規劃定目劇《小螞蟻與機器人:咖啡小酒館》,分午場親子場和晚場一般場預售,一場十二席,自2021年五月起每週定期演出十場。

5、臺灣各地咖啡館各有其文化及標準。在臺北,餐廳、餐酒館、咖啡館被細分為不同的場域,咖啡館是聊天、工作、讀書、寫論文的地方,有些賣書,有些會播電影,而表演會發生在餐點比咖啡館食物更美味多元的餐酒館,或供餐比咖啡館更簡單但音樂更棒的live house。然而,大多時候,專供觀賞表演藝術的場所都禁止飲食。

6、過往餐廳秀演出時間大約兩個小時至兩個半小時,演出規模即使是最大的歌廳秀,大約也只有五百席。餐廳秀(供餐)、歌廳秀(供茶水)、紅包場(需斗內)、工地秀,四者為接近但不同形式的娛樂表演。

7、參考陳雪《台妹時光》,「special」為較性感的舞蹈或戲劇演出。依筆者粗淺認識,餐廳秀以高雄的藍寶石大歌廳最為著名,嘉義則有義美歌劇院及義美戲院,位於嘉義市西區垂楊路866號,廢棄後已被旅館業購下,現為承億文旅嘉義商旅。餐廳秀沒落原因為眾,看秀一張成人票約五百元,但晚期秀場間互搶表演者導致演出成本提高票價,偶爾上看兩千五百元使民眾無法負擔,轉向錄影帶市場。並且,晚期表演了無新意,性感程度隨惡性競爭加劇低俗,加上黑道介入經營,導致社會觀感不佳而沒落。

8、更不用說全自動機器人咖啡已進入商業市場三年有餘,Aibot Caffeine智動咖啡館提供六種口味:美式、拿鐵、卡布奇諾、歐蕾咖啡、義式濃縮咖啡、焦糖瑪奇朵,價格五十到八十元。Rovii coffee會拉花並提供四種口味:美式、拿鐵、卡布奇諾、熱牛奶,價格五十五到七十五元。

9、白色庫卡目測推斷為KR AGILUS,黑色庫卡目測推斷為KR QUANTEC,但受限距離太遠,不能確定。KR AGILUS動作範圍為七十至一百一十公分。最大負載能力六點八公斤,技術資料見KUKA官網。

《小螞蟻與機器人:遊牧咖啡館》

演出|黃翊工作室+
時間|2021/04/23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阿忠與我》

演出|周書毅、鄭志忠
時間|2021/04/24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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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評論
這個命題中的「我」,可以很開門見山地是周書毅本人,但當然也可能是意指不同的代詞,代表了我們任何一個人,每一個人與阿忠的互相觀看,甚至是阿忠與「鄭志忠」的跳脫觀察與討論:我們生而為人的本質究竟為何?或許在短時間內,仍有不少觀眾會從差異性的部分去切入這個作品,然而在口述的世界中,兩人的關係建立或許會是平等的。故筆者對於口述影像的發展,有程度上的期待,而視覺與想法上的去差異化,隨著這一類型,也就是純肢體相互凝視與創作發展,或許能慢慢達到。(簡麟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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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同理意圖,也呈現於另一個拄著拐杖的片段。周書毅架著兩支拐杖,奮力地撐著身子,彎曲左腳,右腳輕觸地面在台上幾近踉蹌地快速移動,待阿忠也拄著拐杖登上舞台,我才發現周書毅雙腳的樣態正式在模仿阿忠的雙腿。雖然阿忠對於拐杖的使用也說不上遊刃有餘,兩相比較下還是可以看出周書毅的吃力。當兩人相對,周書毅面向右下舞台,而阿忠些微背對著觀眾,憑藉著拐杖跳動,我清楚地感受到此動作所需要的強大肌肉力量,以及每一下跳動,接觸拐杖的身體部位所接受到的衝擊。此處,沒有馬麗書娜實驗中,科技延伸身體的動作發展,更多的是透過身體的動作,周書毅奮力(又徒勞無功)地同理著阿忠的身體,而觀眾席的我同理著周書毅的同理。(李宗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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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會是一場以舞蹈為主科技為輔的跨界展演,但《小螞蟻》在表演者與機器人的舞蹈詮釋似乎更偏向敘事性⋯⋯個人認為,黃翊選擇將舞蹈低調化,刻意不要顯得那麼張揚,可能的原因:一、在其他元素與科技數位的場面調度上已十分繁複,編排上亦會多加思量其必要性;二、以本領域跨界他領域,因彼此尊重互相平衡相融,兩者的比例拿捏須制衡得宜。(尹良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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