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能、窺視與他者:閱讀評論之後再看《阿忠與我》
8月
23
2021
《阿忠與我》臺中國家歌劇院版(《阿忠與我》劇組提供/攝影陳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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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興(專案評論人)


「這注定是一篇很難的評論。」謝鎮逸的評論如此開頭。【1】對我來說,這注定是一篇更加困難的評論。三級警戒之前,《阿忠與我》已於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演出,並受到許多評論者的關注。在表演藝術評論台上除了數篇評論外,張懿文也以「再批評」為題,從後設的角度討論已刊出的評論。【2】雖然我有意與前述評論保持距離,但也無法視而不見,尤其諸篇文章中對於「失能」、「窺視」、「他者化」等議題的討論。總歸來說,我必須清楚意識到,我是帶著檢驗前述評論觀點的前提,觀賞三級警戒解除後《阿忠與我》的演出。


同理與識讀

同理(empathy)是早期美國現代舞研究即已提出的理論,九○年代又因認知科學中,鏡像神經元(mirror neuron)的發現,似乎有了生理與科學基礎。姑且不論將鏡像神經元擴大解釋於舞蹈動作的識讀,可能會有證據不足、過度概化的學術疑慮,依據同理與鏡像神經元的理論,現代舞能夠成就敘事,或許就是因為觀者可以對於舞台上發生的動作感同身受。更直白地說,看舞的人感受到自己也在做相同的動作,而對於舞蹈動作產生置身其中的理解。

舞作的開頭,周書毅單純而理性的動作即召喚了我的同理。沒有華麗的炫技,周書毅僅僅只是排列小腿、腳掌、手掌及手臂,以身體測量距離。或者凝視著手肘,向上伸出另一手,順著往上的動力翻身。再或者,向後跳躍一步,接上步伐,順著動力移動並轉身至舞台另一側。這些看似沒有故事的動作,卻也因為單純,讓我可以想像自身也在做著相同的動作,感受著視線關注的身體部位,於空間中排列、轉動、觸碰、位移。彷彿周書毅的身體邀請我的附身,而我則透過觀看感受動作的發生。開頭的同理召喚,提供了接下來詮釋的角度。


輔具、身體與想像

輔具作為身體延伸的編舞,我第一印象便是加拿大編舞者馬麗書娜的《身體重組/郭德堡變奏曲》(2005),馬麗書娜以各種乖誕的輔具支架延伸身體功能,探索動作的更多可能。《阿忠與我》或許也有類似的畫面,但更多的可能是透過身體與同理,探問失能的差異。周書毅與阿忠並肩駛著電動輪椅於場上穿梭,阿忠的聲音回答周書毅的提問,說明自己使用電動輪椅已二十年的經驗。於是,我可以輕易想像周書毅試圖學習阿忠與電動輪椅因多年經驗而結合的身體。伴隨著的聲音敘事,兩人時而前進,時候後退,時而繞圈,時而牴觸再推離牆面。周書毅彷彿成為阿忠聲音所說的「遇見的另一個自己」,一個同樣操作著輪椅,快速又平穩地移動於舞台,讓沒有輔具的人跟不上的、往往被預設為「失能」的身體。這似乎是一種同理,正如同我附身於周書毅的動作身體般,周書毅也試圖透過身體行動、透過成為阿忠的影子,來同理阿忠的身體經驗。

相似的同理意圖,也呈現於另一個拄著拐杖的片段。周書毅架著兩支拐杖,奮力地撐著身子,彎曲左腳,右腳輕觸地面在台上幾近踉蹌地快速移動,待阿忠也拄著拐杖登上舞台,我才發現周書毅雙腳的樣態正式在模仿阿忠的雙腿。雖然阿忠對於拐杖的使用也說不上遊刃有餘,兩相比較下還是可以看出周書毅的吃力。當兩人相對,周書毅面向右下舞台,而阿忠些微背對著觀眾,憑藉著拐杖跳動,我清楚地感受到此動作所需要的強大肌肉力量,以及每一下跳動,接觸拐杖的身體部位所接受到的衝擊。此處,沒有馬麗書娜實驗中,科技延伸身體的動作發展,更多的是透過身體的動作,周書毅奮力(又徒勞無功)地同理著阿忠的身體,而觀眾席的我同理著周書毅的同理。

《阿忠與我》臺中國家歌劇院版(《阿忠與我》劇組提供/攝影陳長志)

影子、他者與劇場性

雖然作品之名《阿忠與我》,在語言上標示了周書毅與阿忠的主、客體位置,但鄭志忠拒絕了弱者的預設。【3】對於觀眾於演後座談關於展現自身劣勢的提問,鄭志忠回應:劇場的真實不是他的真實,就算那創作來源曾經是。周書毅則說,在作品中他有時成為阿忠的影子。演後座談的回答,讓我想起柏拉圖的洞穴寓言與劇場性的「再現」議題。柏拉圖認為人們僅能從映在洞穴牆上的影子,窺探穴外世界的模樣。鄭志忠的回答呼應了此一概念:劇場作為真理的再現,比真實的生活更加真實。而周書毅(僅能)成為影子,可能是身為禁錮於洞穴、僅能面向牆壁的人類,與生俱來的原罪,僅能透過永遠無法成為真實的那個影子,試圖多理解一點點阿忠的身體。鄭志忠的回應,破除了作品之名中語言性的主、客體,對於自己的生命經驗成為劇場的真實,成為觀者試圖捕捉的真理再現,鄭志忠具有清楚的意識。阿忠的身體經驗作為真理再現,而周書毅的同理嘗試作為影子,從這角度來看,失能的是,被禁錮在自以為健全的身體之中的我們。

或許,「窺視」與「他者化」是我們身為人類,天生的失能。人們窺視弱者,藉以獲得快感與滿足,成就自身主體性。然而作品中,對著周書毅、對著觀眾質問著「你們在做什麼」的,是阿忠,爬上高聳的支撐架,身處於由燈光與煙霧所構成的雲海之上,彷彿更接近浩瀚宇宙的,也是阿忠。我不禁疑問:阿忠是被窺視的弱者,還是,觀者透過同理試圖理解的生命真相?


註釋

1、謝鎮逸:〈方法阿忠:「我們」的共體身艱?《阿忠與我》〉,表演藝術評論台。

2、張懿文:〈【Reread:再批評】從兩廳院Taiwan Week性別失衡危機談起——論國家級表演場館之自我定位、國際想像與本地藝術生態(下)〉,表演藝術評論台。

3、本文中,我以「阿忠」指涉作品中的角色,以本名稱呼作品外的鄭志忠,以呼應鄭志忠於演後座談的回應。

《阿忠與我》

演出|周書毅、鄭志忠
時間|2021/08/15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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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命題中的「我」,可以很開門見山地是周書毅本人,但當然也可能是意指不同的代詞,代表了我們任何一個人,每一個人與阿忠的互相觀看,甚至是阿忠與「鄭志忠」的跳脫觀察與討論:我們生而為人的本質究竟為何?或許在短時間內,仍有不少觀眾會從差異性的部分去切入這個作品,然而在口述的世界中,兩人的關係建立或許會是平等的。故筆者對於口述影像的發展,有程度上的期待,而視覺與想法上的去差異化,隨著這一類型,也就是純肢體相互凝視與創作發展,或許能慢慢達到。(簡麟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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