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傳奇劇場的2014年新作《蛻變》,與其認為它「改編」自卡夫卡(Franz Kafka)的小說,不如稱其從《蛻變》「取材」或許更為貼近。經過吳興國的編、導、演後,卡夫卡其實並未現影於這部作品中,它離經典遠矣,卻更像是「另一部」吳興國的自白。
以當代傳奇劇場的劇場史觀之,從第一部作品《慾望城國》以來,吳興國的劇場實驗看似在傳統與創新間徘徊,題材穿梭東西方、橫跨不同文類,而表演形態也不斷在京劇、崑曲、現代舞、歌劇、歌舞劇、話劇間融和、拼貼、或者是解構。也由於吳興國的實驗態度與手法,總被認為他背叛了自己出身的京劇。但,真是如此嗎?其實,一路以來,不管題材、手法等如何置換,不曾被完全捨棄的是他作為藝術源頭的京劇。意外地,他不斷跨界、跨文化,實是都非原封不動地搬演經典,而是離經典較遠地發揮自己身體裡的藝術可能。於是,至今最洗練的作品《李爾在此》雖來自莎劇《李爾王》(King Lear),卻是一段吳興國的懺情錄。同樣地,亦為獨角戲的《蛻變》,無論結構、表演、內涵其實都近於《李爾在此》,或許這是吳興國在十多年後的二度懺情。
被劃分為六場的《蛻變》,並未完整演繹原著的情節,甚至僅是取其形,包含變形、被排擠等基本結構。而吳興國除了擷取卡夫卡其他作品的文本片段外,更多地是偷渡了他的個人解讀以及情感。之所以認為此作與《李爾在此》相近之因就在於此,《蛻變》同樣地充滿後設的解讀空間,拉遠了和原著的關係,看似在述說主角與父親、老闆、女人、妹妹之間的關係,其實存在著吳興國自己的視角,可能是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又可能是他與他人的糾結。甚至,作者於劇中的現身,不管是吳興國還是卡夫卡,都直接點明了戲劇與真實之間的拉扯;他看似在鼓舞變成蟲的葛里戈,或許也是吳興國對那個存在於內在的自我深沉地吶喊。這種糾葛於其中的情感,似乎在在地與《李爾在此》裡那撕心的「我是誰」相互呼應,不斷找尋彼此的答案。
而《蛻變》在表演藝術上的發揮,也展現了京劇所擁有的延展性,以及吳興國如何運用自己的身體與藝術源頭。基本上,吳興國的「跨行當」演繹早在前幾部作品就已發揮地淋漓盡致,在這次一氣呵成、未有中場的演出裡,生、旦、淨、丑交錯運用,於不同的角色裡面遊走,得以去塑造大蟲、葛里戈的情人、妹妹等。而吳興國的表演本就不止於戲曲,《蛻變》裡更可觀的其實是他在東西方表演藝術的融涉與跨越,包含了默劇、現代舞等,並且透過近乎是裝置藝術的舞台布置,達到上下移動的視覺轉移,而不只是傳統的平行走位。此外,《蛻變》裡更為華麗、精緻的是數位科技的使用,讓整個舞台畫面不再只是單一靜止的,而是每分每秒都有豐富的變化。
當然,《蛻變》還是存在著當代傳奇劇場一直以來的問題,也就是「文學性」與「主體性」的缺乏。在吳興國對卡夫卡進行拆解之後,存在著他自身對於《蛻變》的解讀,進而不斷地表述自身情感,確也導致原著的內涵被簡化。而運用老莊思想與卡夫卡對應,看似東西方的跨文化閱讀,卻又流於點到為止;縱使卡夫卡可能讀過老莊,但兩者間的連結似乎就像是《等待果陀》與佛學的面對面一般,可能還需要更多的詮釋空間。另一方面,《蛻變》在整個結構上,實在太接近於《李爾在此》,包含第五場的背蟲觀海,似乎是愛德佳帶著老父的橋段再現;而第四場的〈愛〉,類於《李爾在此》第二場〈弄〉的取樣。不過,〈愛〉這場有意思的是,大量地改動了《牡丹亭》的〈遊園驚夢〉,再現傳統戲曲的美,而這可能也是吳興國近年不斷致力之所在。只是,張大春所改編的唱詞雖有其迷人之處,但放置於湯顯祖面前,似乎就失去其本有的優勢了。
的確,任何作品都不可能有完美的呈現。就像吳興國在這樣複雜的「跨行當」表演裡,不可能完美地演繹每一種「腳色」。只是我們都可以看到吳興國在「腳色」與「角色」間不斷流動的過程,去揮發自身的藝術雕琢,甚至唱出、唸出、演出有別於傳統戲曲的韻味。更令人動容的是,在最後一場〈飛〉裡,吳興國近乎赤身的,以太古踏、雲門舞集那樣充滿原始能量的姿態,或是翱翔、或是跳越,展現其身體的線條。在吳興國的身體上,我們忽然看不到他漸長的年齡,只有那源源不絕的創造力與生命力。在那瞬間,被激動的淚水所深刻體認到的是,「這是屬於吳興國《蛻變》」,無人可以取代。
《蛻變》
演出|當代傳奇劇場
時間|2013/11/03 14:30
地點|高雄大東文化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