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恐怖統治,曾經涉及這樣一個問題:由於必須團結雅各賓黨(Jacobins)來對抗封建勢力,羅伯斯比(Maximilien Robespierre)要同志們毫無保留地認同黨的綱領;可是,除了讓他們摸著良心之外,該如何確認其忠誠度?試想,當發誓說「我支持你」或「我支持黨的政綱」時,究竟有什麼方式證明絕無半點虛言?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在革命瞬息萬變的過程中,任何朋友都可能在下一秒變成敵人,革命成果將因為各種內鬥、變節和臥底而毀於一旦。
在這個險惡的條件下,「認同黨」的要求只能升級成「誠實地認同黨」。但不只羅伯斯比,就算是承平時期的我們也一樣,不可能總是正確判斷他人的真情實意。在語言的隔膜下,人心總有距離,起誓難免淪為儀式,誓言可能昧著良心。若要進一步刺探,甚或猜忌、批判對方的真實想法──用中國傳統的老話來說,就叫「誅心」──下場反而會萬劫不復:在日常生活中被騙幾次大不了自認倒楣,但在生死攸關的革命局勢中,被騙一次可要全城盡滅、死傷無數,如果是掌握軍隊和民氣的羅伯斯比,不該對黨員們來個「寧可錯殺一萬,也不放過萬一」嗎?
羅伯斯比的行為模式有一個重點,就是拒絕把政治視為一場表演。因為表演總有台上台下、人前人後,我們可以沉醉在表演和演員的美好,也能頃刻就認為一切皆是逢場作戲,而這種虛假在危急的革命時刻,將帶來嚴重的政治後果。那麼掀開帷幕走下舞台,背後可有真實?羅伯斯比就是這麼做的,他從對誠實與忠誠的渴求走向對人心的刺探,最後發現那裡別無他物,只有葬送掉革命的終極恐怖(因為除掉太多戰友,當封建勢力回返時,雅各賓陣營再無人馬與之對抗,一場保守的政變於是取代了革命)。
之所以講這麼多,是因為《人民之王》基本上就是一部刺探政治和人心真實面的作品,我認為這帶來了消極的後果。
全劇最讓我們──這些「渴望外國劇本『在地化』的台灣人」──大呼過癮的,應該是演員蕭東意兩個分別諷刺台灣政客嘴砲和民眾愛民主的段落。以第二段為例。他扮演的外送人員臨時亂入水源劇場,發現這裡竟然有一場「談論民主」的表演,於是以路人式的無辜大眼和種種想當然爾,大方跟觀眾聊起民主。在「盍各言爾志」一番,卻發現無人回應後,他質疑起民主,也對大家言之鑿鑿挺民主的態度不以為然──雖然他馬上趕去送貨,顯示自己也不是多在意政治和表演(這裡不是要求大家給出什麼正確答案,畢竟只要有人回答,就可算作民主的表現,但觀眾是沉默的)。這一段入木三分、令全場爆笑的表演,速寫了台灣民主的形式化、樣板化:熱血投票卻吝於發言,安於當個政治偶像劇的觀眾。
第一段更絕。蕭東意不只集台灣歷代著名政治人物於一身,細表其口條儀態,以模仿代替不滿,更反身指涉劇作招來的「在地化」不足的批評,大有諷刺台灣人(或劇評人)既盲目追求西方文化,又不脫島民視野的意思。此外,在蕭東意一長串世故又不耐的「抱怨脫口秀」中,我們還能感受到人民和官員的「虛以委蛇」(注意:「委蛇」可寫為「逶迤」,「蛇/迤」音同「夷」)。待他退場隨後返回時,更畫龍點睛地打開特別設計的道具消防設施門(裡面當然沒有滅火器,只有一道牆),大喊一聲「假的!」言下之意,我們生活的政治社會世界,全都掩埋在假象中,這些假象不只包括政治人物的空頭支票,還包括劇評人的自戀話語。
政治和表演的密切關聯在這兩段昭然若揭,它們都沿著「區辨表裡」然後「刺探內裡」、「引爆表象」的方式開展。
在原劇作家葉利內克手筆較為明顯的其他段落,對統治者惡行惡狀──手法相當詼諧且繁複──的描述更是鉅細靡遺,堪比劇場版、諷刺版的《君王論》,只不過視野不斷在川普政權和伊底帕斯王的故事之間輪替,以古鑑今,以今揣古。我們看到,「女神」應該「自由」,卻被迫跟猥瑣的政客交媾;而先知的「落魄」倒真的久於統治者的「囂張」,只不過人民也難辨先知真假;底層勞工平時抱怨政府,但面對高官,卻還是卑躬屈膝。
葉利內克和劇組為我們指出現實的各種錯亂與顛倒,一步步拆掉所有表象;與此同時,人民持續失語,或者確切地說,他們的在場和話語是分裂的──在很多段落,角色們只能手捧喇叭,將預錄好的聲音播放出來,而其表情要麼默然無謂,要麼呆若木雞。全劇中後段,統治者更集體缺席,獨留空椅在舞台上,他們的對話只以字幕和燈光展示,似乎這些位子正等待未來其他「國王」坐上。文字、話語和肉身的在場,三者斷開。
《人民之王》除了詳盡捕捉統治者(包括美、中、台三地)的邏輯,還刻劃了民主時代的莫大悖論,即人民的沉默。群眾可能說過許多話,但沒有成果;可能彼此爭吵過,但因此受過傷;更可能向上爭取過自身的生存機會和福利,但沒有得到,於是沉默,越吵越沉默。這樣的沉默給了統治者接著大聲咆嘯的機會,此消又彼長,惡性再循環。較為可惜的是,《人民之王》還帶來另一種沉默,就是觀眾的沉默。拜全劇不斷區辨表裡、刺探內裡和引爆表象的手法所賜,我們不得不凝視民主的幕後實況,止步於此,啞然失聲。因為一眼望去,底層人民依舊苟且偷生、得過且過,哪有什麼公共意識,而統治者繼續囂張跋扈、知法玩法,哪有什麼「民之所欲,常在我心」。
然而,再高遠的理想和政治實踐,只要發生在現實中,本來就都有不潔的時刻,不可能一步到位。如果我們不能接受這些幻滅,應該怎麼辦呢?這部作品沒有回答,只停留在這邊,繼續和這個可惡的世界保持曖昧。劇本改編者之一柯燕珠自己也說了:「如果『民主』的效力不彰,我們還要堅守民主嗎?並非暗示我們應回到原始暴力相向的狀態,但是人類還有能力找出其他的形式嗎?也許永遠找不出答案,但是對現今『民主』的缺陷視而不見絕不是好的抉擇,前來觀賞這部戲是很好的第一步。」(摘自節目手冊)
我同意觀賞《人民之王》是很好的第一步,但會不會讓人想踏出第二步,值得懷疑,因為不管是葉利內克還是劇本改編,都帶著強烈的懷疑論或虛無主義色彩,近乎「重估一切價值」的批判方式,並沒有指出可能的出路。這部作品對民主的態度──「民主?哪有,你看這裡和那裡,根本不民主嘛!」──讓人想起情侶間的鬥嘴──「你愛我?哪有,你看你都這樣和那樣,根本不愛我嘛!」要怎麼樣才民主,要怎麼樣才算愛呢?不知道啦,我們就反對形式上的民主和愛情,並持續刺探真相和真心啊!問題是,剔除了種種儀式和空殼,那背後的東西,我們承受得了嗎?
政治如果不全是表演,至少也有很大一部份必須依靠表演,而為了避免「羅伯斯比困境」,這完全正當。政治需要修辭、象徵、手勢與姿態,不管是保守的、老派的,還是革命的、前衛的,進入這個場域的人都要在符號體系前駐足,不過問人心,只觀察人言/行,他們──主要是名之為政客的政見兜售商──據此推陳出新,吸引目光,彼此競爭。面對這些「表演者」,我們觀其言、聽其行,獨獨不能做也做不到的,就是掀開帷幕,確認其心。他們的「表演」或許令人作嘔,假到無以復加,但政治和表演不應該是區辨表裡的場域,而是要就其承諾和最終帶來的實質效應加以檢驗,好比是否有助於共同體的發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重塑了觀眾的審美經驗和方法。
如果這些都不能令人滿意,而我們又真的深受其害,那麼請身體力行,踏入符號體系,試著取而代之。舉例來說,蕭東意扮演的外送員為什麼要趕場,不再繼續討論民主?又為什麼覺得票價好貴?這難道不是因為他作為一個彈性工作者,沒有穩定薪資和固定工時嗎?一個苦於生計的勞動者,能有多少時間和自由反思民主?對於「有沒有能力找出民主的其他形式」的問題,我們真如柯燕珠所說的「也許永遠找不到答案」嗎?這裡,難道不存在思考「經濟民主」的可能嗎?
表象就是真實,就像劇場藝術一樣,背後沒有東西,政治和表演的本體都是一個平面,不是「本質─現象」的對立(這個區分只有在分析的意義上才有效,而現實並不那麼簡單),更不是架構了這個對立之後,再懷疑本質、刺探其「純粹度」,然後否定它呈現出來的現象。
最後,2020年的此刻,在目前的美國法律上,川普已經不是下一任總統了。如果否定形式民主,是否也要跟著否定讓川普喪失連任資格的選舉機制?反過來說,我們能夠期待葉利內克再寫一部批判拜登的作品嗎?她有意見的究竟是整個資產階級民主制度本身,還是川普?沒有指出哪怕是一點模糊出路的激進批判,都有淪為虛無主義的風險,而另一個「國王」或「假先知」往往會趕在一個健全的價值來臨之前,搶先進駐虛無主義留下的空位;如此看來,這樣的批判是反對川普,還是為另一個「更精緻的川普」做準備?葉利內克和這次劇組的編導人員無疑都是敏於感受的反思者,但實踐者恰恰要頓於不潔和幻滅。
《人民之王》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20/12/13 14: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