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佳伶(專案評論人)
藉著三部戲中的三個人物,討論戲劇作品中一種懸置角色的狀態,這些劇中人不論其為真人、偶角或生物,恆常夾雜在如實的現身,或虛晃的點綴之中,既是單聲道又可以多語露出,雖然會讓觀者產生曖昧或莫衷一是的情緒,但也相對撩撥或延續對於演出的興味。
《蚵仔夜行軍》中的ho-ja,對蚵仔們來說是神性的象徵,是他們無從違抗的信仰,生存條件中唯一要服從的對象,然則一切的理所當然,藉著同個演員的交互扮演中,最尊貴的ho-ja與心中總存有懷疑的小蚵,在他們初相遇之際就讓一切都變了樣,至此蚵仔們的世界起了大反轉,原來ho-ja即是「好吃」的指稱,正是那個會把美味全盤吞噬入肚腹的人類代名詞呀!
ho-ja出現的分鐘數極少,也就是一面之緣而已,但這個角色除了是蚵仔族人心中的大神,還代表著群體蚵農的化身,提點了劇情的另外一支走向,同在汙染之地為生活拚搏的人群,這支非我族類的命運竟也與蚵相繫,以一人物衍生繁多的個體,承接了動物轉化生命裡的中心意旨,透過虛實轉換,幻化為人類世裡各式的詠贊與喟嘆,代表了既是一也是萬物的未定性,流變著未始終如一的形象。
《鯨之嶋》裡的玩偶咘咘,是人世間最後一位少女的慰藉與陪伴,不論她們的偶遇是出自巧合,或是不可為之的想像,都顯示了人與偶的關係,對比於孤身一人的人類觀照,偶更像是靈性世界的集合物構成,為了執行它最終的任務而來,布偶在舞台上的操演,正是匯集了眾人之力,先是假借了主要操偶者的身形與聲線,後又有歌隊群組的齊心參與,透過你一言我一語,從可變換的女聲再轉為男聲,在跳轉中重新聚合到偶的形象上。
玩偶咘咘有著自己的獨立臉孔面對觀眾,但它卻是個群體化的角色,除了順應歌隊傳統,為戲中共同扮演的單一人物,也指涉了它究竟是憑藉幻想而生,抑或是形體會耗損的實物,它脫去法力後的原形究竟是空無,或仍是不再言語及行動的偶,它在一偶與多人、意識與物質間輾轉流連,具有一種中介與多義的性質。
《父親母親》劇中的母親,是一個縱貫全戲的虛位化角色,她像是一個亮處的殘影,更是闕如他者的分身,在一段家族尋親記裡,隨著父親的輪廓越描越清晰,才淡然地思及憶起她是誰,故事發生於布袋戲世家,人子依靠父系家族的線索,找尋著流落在外的父親,對應布袋戲演藝的父權傳統,少有女性操偶師登台,多數的女性角色戲偶,也是由男性來操縱及扮演,這般陽盛陰衰的景況,隱喻了虛掩與曖昧的陰性形象,戲中的母親身影才最是飄零。
原生的母系角色是被架空與虛設的,待她由變異化的陰性所取代後,被弱化的意象才再度強大起來,始能與父親這個題名相互匹敵,而母親於相片圖象中的屬性,也是漸次在換位的質變中被確立,演示母親的演員,如操偶背景的設定,本屬分飾多角其中的一支,然則在演員與母親角色進入交會地帶後,陰性飾演像是脫去了身體為偶的外衣,順勢蛻變為真人主角了,像是把眾多的分身集聚化約為唯一本尊,在父權的操偶擺弄中,交錯了陰性的主體扮演,形塑出多元的複調屬性。
蚵仔夜行軍2023(三缺一劇團提供/攝影吳品萱)
鯨之嶋(拾念劇集提供/攝影Mile End Photography)
父親母親(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蚵仔夜行軍》的寓言裡,一場戰爭是由歧異、被棄置的個體所引發,他帶領蚵族群眾,反抗由強權他者帶來的環境壓迫,也援引出另一旁支弱勢他者的共同困境;在《鯨之嶋》的末世情境中,人類的群體藍圖逐漸散佚,孤獨的個體尋找對應於自身的依附物,化單我為二之小眾,將精神與想像寄託其中;《父親母親》中異議者被排除的意象又更明顯了,陰性構成的少數被湮沒在眾多的陽性角色中,只能伺機等待異軍突起的時刻。
藉著三段群我關係,含括共同體中的異質化想像,無論是對抗的、從眾的或力求彰顯的,雖然被包覆在暫存的例外狀態裡,不具備穩定的調性,仍足以再現社會狀態內,對小我的個體性追求、大我狀態時眾與獨的交涉,及大環境中隱含對個體的抗拒,也使得創作從媒材特性,回歸到個人與生存場域的交疊之處,化作真實人生的借鏡。在乘以三的故事片段中,可導引出個體為群體的奠基與兩者的密不可分,然則單數是否自此消弭在茫茫群眾中,諸如受到壓迫而無法自知、能覺察卻無法反制,或者我們可透過角色經驗習得,在社會體制的媚俗效應裡,個人足以演化為群體中無意識的一員,進而提出額外的反思,思索講究群體中的差異性,或許才是消除偏見的方法,終將肯認自身成為多變而異質的主體。
拾念劇集X無獨有偶X施如芳《鯨之嶋》
演出|拾念劇集X無獨有偶
時間|2023/05/05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父親母親》
演出|同黨劇團
時間|2023/04/29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藍盒子
土地計畫首部曲《蚵仔夜行軍》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23/04/16 14: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