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欣衡(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學系 )
同黨劇團的《父親母親》以兩小時的展演,將橫跨數十年的臺灣史、布袋戲文化、同志、社會運動、白色恐怖事件及其周遭與後遺等議題,在一趟尋父之旅裡開展,也收束於對追尋認同與自由的當代觀點。
故事是這樣的:在養父的葬禮後,已屆中年的養子阿文沿著一張疑似是親生父親的照片,跑遍全臺灣尋覓生父行蹤,一站又一站地拜訪多位布袋戲師傅。藉由場景人物的不斷變換,前半段猶如再走一遍貓仔(王三祿)從離家自立、輾轉待過北中南各地戲班的遷徙歷程,重蹈舊人足跡,並讓整齣劇始終維持著一股懸而未決的張力。同時,敘事節奏亦掌控得宜,每個段落都在逐漸推動阿文接近生父,並鋪陳阿文與阿凱的和解。演到一半,阿文到國家檔案局去查資料後,赫然發現生父另有其人,使看似線性進展的尋父之旅戛然擱淺,並牽扯出一條相鄰的生命軌跡:貓仔的伴侶米粉(呂蒼一),才是阿文的生父/母。當我們知道米粉是跨女時,「父親母親」的劇名才作為一早鋪就的伏線,顯露其意義。
在舞台調度方面,導演時而安排身處不同時代的人物在同一場景空間並置。例如年邁的坤輝向阿文憶述昔日與貓仔的交情,以及數十年前結伴遊樂、組成「天外天」戲班的少年坤輝和貓仔;曾到大稻埕請求給戲班做二手的年輕貓仔,與如今前來探詢的阿文。在簡約的舞台設計下,場景因有了歷史的縱深而顯得信服,兼述及布袋戲人事的流傳與斷裂。此外,通過敘事的跳接,「養父—阿文」、「阿文—兒子」兩對父子呈現平行關係:養父討厭阿文看布袋戲,阿文嫌惡兒子「碰政治」,同樣是家父長以訓誡禁令表現親情的典型,也側映白色恐怖記憶與禁忌的跨世代綿延。相對而言,祖孫關係則呈現為過於順暢而輕易的結盟。當兒子阿凱得悉阿公嬤米粉「也是」酷兒後,當即興奮不已:「阿公是一個diva,他走在時代的尖端欸!」原先因同婚公投意見不合而與阿文裂隙甚深的他,立刻轉向幫助與鼓勵父親瞭解生父,似乎轉折過快,彷彿過往累積的怨懟不滿,都能在祖孫酷兒結盟的契機下釋懷。
《父》討論白色恐怖的方式,並非聚焦於當事人的受難經驗,而是「向外發散,照亮那些外圍、交叉、擦邊、輻射的事件邊角」【1】。這既是發散,也是失焦與再聚焦的過程:因加入組織而受牽連判刑的貓仔,其思想歷程與意識從未得到旁眾交代,我的理解始終停留在模糊的「他不甘台灣人像戲偶般被操縱」。對當事人理想的一知半解,或許是白恐受難者家屬的常態;在戲劇效果上,則讓敘事重心轉移至眾「獄外之囚」的追求,而這種追求是透過當代對「做自己」的詮釋與重視,而得以在緊湊的劇情裡快速為觀眾所理解與同情。
全劇以「做自己、愛自己,成就自己」(貓仔語)的勉勵,串接起諸多困難議題。於是,台灣民主國是「他們決定要為自己做主」、同運抗爭者是「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貓仔跟坤輝組戲班與阿凱應徵立委助理都「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已」,貓仔在綠島的外省舍友「為了自己的認同死而無憾,請你也要為你的認同勇敢活下去」——據此,「自由」被呈現為免於壓迫與束縛的理想,「認同」則是每個人應為之奮鬥、抵抗不自由的根祇。操演跨性別身分的自由、解嚴後的參政自由、同婚的自由、思想與組織自由,看似林總錯雜,實則收束於自由的單一詞彙與理解。代價是未能呈現,在不同歷史情境與社會脈絡底下,構成人們追求的要素各異:當年左翼受難者所追求的階級解放,與2018年公投追求的同志權益,乃基於迥異的前提與願景。什麼是做自己、為什麼要做自己,似乎缺乏進一步的討論與辯證。
圍繞著尋父而組織的敘事,歸結以略顯溫情(sentimental)的親子和解。阿文和阿凱一同到米粉開設的安樂園基吧(gay bar),聽米粉講述自己在數十年間、在貓仔的精神支持下,蛻變為公開出櫃的跨女。回家後,阿文終於對阿凱說:「如果你有交那個朋友的話,就帶回來看看。」原本堅拒兒子是同志的父親,在發覺生父「竟也是」酷兒後,朝向寬容與接受異己的存在。父子久別重逢,原是溫情主義的典型情境,常被詬病為再製既有權威階序架構【2】。然而,當「長輩」本就是離經叛道的酷兒,孝道規範是否也具有動搖父權異男觀念的潛能?一場跨越世代的追尋,祖孫結盟與結尾的父子諒解似乎太過輕易,人物之間的交叉碰撞與影響反而是這齣戲更動人之處。
註:
1、鄭芳婷,〈【OPENTIX LIVE】《父親母親》好評推薦〉https://www.opentix.life/event/1504447330317643778
2、周蕾,〈《溫情主義寓言・當代華語電影》:11種溫情主義典型情境,理想的孝道是華人特有的核心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21903/fullpage
《父親母親》
演出|同黨劇團
時間|2022/05/21 19:30
地點|OPENTIX Live 錄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