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冠菱(專案評論人)
葬禮上,因為一張叔父撕碎的照片,使得於家族中「格格 blue」的中年男子阿文對自己的身世產生好奇,唯一留下來的線索只有那張疑似是親生父親的照片,阿文便依著照片尋遍臺灣,穿梭於現代與歷史記憶間。
這樣單純的劇情結構,卻極精妙地揉合了臺灣史、布袋戲、同志,而變得複雜與具厚度。由六位演員分飾三十六個不同性別、跨越年代與年紀的角色,演員們生理性別、年齡分布齊全,即便飾演的人物紛雜,卻不會使觀眾感到破碎或凌亂,也使得這段歷史、糾葛、大時代下的人物悲歡輪廓逐漸清晰。
以歷史為襯的尋根之旅
本劇的大時代背景著墨,從一開始的朦朧中,觀眾逐步了解的第一個樣貌,是一條始於日治時期的歷史線索。那是皇民化運動時期,政府禁止漢文布袋戲演出,但戲班「加演」因而遭到警察毆打——此段落內容側重日本政府的壓迫。輾轉中來到第二條歷史線索,是國民政府時期,大篇幅講述白色恐怖;本劇歷史的長鏡頭到此為止。
同黨劇團的呈現與詮釋,若是意圖再現歷史,那麼確實有骨有肉也有趣。只是,創作者在歷史刻畫方面多是凝滯在反映現況,所以尚有待深掘之處,部分情節處理也顯得有些理所當然,例如主角阿文尋找真相的過程,幾乎沒有遭遇什麼困難,過於順遂,且阿文作為政治受難者家屬,原本對政治冷感甚至排斥,後來卻發現自己生父受到政治迫害的證據,但本劇在此並無特別刻畫阿文內心的轉折,而是安排他很自然地接受這個事實;直到生父真實的身分水落石出後,牴觸阿文一直以來恐同的傾向,這才令人物情感被撩撥。
父親母親(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這樣的編排效果,讓歷史議題在此只成為一種停留於表層「尋根」意涵的功能性,彷彿是借助一個歷史背景去襯托情愛、某種立場,又或者是後續的認同課題。而本劇後半段展現歷史議題與同志議題的揉合,這兩條幾乎是並重且沉重的主題,雖然相互交疊呼應,卻又受限於篇幅而缺乏深刻描述與停留,使得白色恐怖這條蘊積已久的能量,到最後顯得有些失焦。
整體而言,多元素的摻和讓議題有了多面向的光譜,劇中人物之間的關係清楚、深刻;劇情結構拉到日治時期開始,這樣的安排讓國族與身分認同多了可發揮與詮釋的空間。創作者試圖將龐大且複雜的歷史與議題自然相容,實屬不易,足見創作者的野心、苦心與用心。但是對於角色面對歷史的態度,卻少了心境的刻畫,比如貓仔與米粉在面對大時代變遷,或者政權轉移之間的掙扎、看法、疑惑等。尤其演出大量側重白色恐怖,然而如前所述,因為日治時期的段落呈現多是政府壓迫,並無妥善發揮關於「認同」的彈性,略為可惜。
家國認同與自我認同
演出以布袋戲為引線,穿梭於臺灣史中,讓觀眾深感戲偶不能操之在己的人生,就如同彼時歷史洪流中「被決定」的人。因而,隨著那位照片裡「生父」的揭露,一切真相大白後,貓仔予以米粉的那句寄託:「為了自己的認同我死無遺憾,請你也為自己的身分認同而活著。」(台語)無論是歷經日治、國民政府時代下的人民,或是多元性取向的同志族群,「我是誰?」就像石子,打在湖面不斷泛起漣漪,只是過去人們只能讓沉甸甸的石子迅速墜入湖底,而到了這些年,總算能夠光明正當,坦蕩地任其餘波盪漾。
父親母親(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同志與白色恐怖,乍看關聯稀微,然確實有些相互投射的空間,這也是本劇精妙、驚喜與深刻之處。同志此一設定,牽引出對自我探索與認同的「我是誰?」大哉問之外,更將焦距拉遠到臺灣的身分與認同,借此喻彼。夾在複雜歷史、國族之間,如何能做自己?誰是父親/母親?
阿文對於「生父是誰/什麼身分?」的追尋,比起生父所經歷的白恐歲月,生父的性傾向更為觸動阿文的心,尤其是情節中呈現出阿文一開始極力阻止兒子參與2018年同婚公投的舉動。創作者呈現阿文面對兩者(歷史與現在)時,在態度上的對比,欲藉此引發觀者思考,當這些曾發生過的大大小小事件,無論在彼時多麼轟轟烈烈,最終在記憶與情感上只剩下名與字,而不見得知其深意時,那麼,是歷史與政治當下的事件(甚或壓迫)比較恐怖,還是對一切無(冷)感以及遺忘比較可怕?
父親母親(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如此沉重、嚴肅、摻雜許多議題元素的演出,敘事上重重提起,輕盈且詼諧地落下,最終另觀眾留下許多餘韻與感動。同黨劇團對於議題細膩的消化處理,將其潛隱、揉合於情節中,讓觀眾浸泡在帶些懸疑意味的一連串尋父之旅,揭露生父身分的轉折處更是令現場發出些許驚嘆聲,因此,雖然演出講「史」與政治的比例不低,但是大多時刻沒有說教、沉悶的感受。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年過半百的主角阿文,婚姻與親子關係非但不「立」,對於自己的身世也絕非「不惑」。在經過一連串尋根/尋己的旅程,阿文是否有找到他內心深處真正需要的答案?沒有人知曉,但能肯定的是,阿文在這趟旅程中,因「知」而有了重新書寫「命」的機會。
《父親母親》
演出|同黨劇團
時間|2021/12/19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