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週以華格納「革命」指環為題的系列演出,旨在「著眼於其中劇場元素的演譯與翻轉」,點明了欲探索《指環》和當代對話可能的策展方向。依照四個創作團體各自的劇場認知,與當代的連結可能在於傳遞一種穿越時空的普同性,也可能透過指涉具體社會情境來達成。後者尤其面臨各種跨越界線的焦慮,在淪為社會事件之附庸或收割者的指控之間進退兩難。再拒劇團的《諸神黃昏》卻能在建立和拆解的拉鋸之間,在詩意、聲響、張力和被喚起的生命記憶之中與華格納的人物、字句和音樂互動,觀照當代的生存處境,為劇場與現實的關係提出一種少見的想像。
步入劇場彷彿走入太陽花運動期間的立院周圍,這場序幕來自於創作團隊不分幕前幕後、將演出空間整體化為「廣場」的設定。看似與現實失去距離的現場還原不久就在抗議者彼此的衝突槍響及砂石車企圖撞入瓦哈拉神殿的巨響中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黑暗、噪音與最後晚餐的影像開啟了「末日」的主題。桌前的一群人有如烏鴉信使,對齊格飛之死及布倫希德的行動議論紛紛,相當程度地交代了原來的人物衝突,並如開場發放的《黃昏報》上的報導,將原劇中的權力關係賦予當代脈絡(「齊格飛已死,民眾反神商勾結」、「幫人家蓋房子還不是抵不過神族第三代」,還有以某水果日報評比表格來比較「英雄生命中的誹聞女主角」),成為我們社會處境的寓言。
然而如蕭伯納在評述《指環》時所言,除非是由沒有編劇能力的人寫的,否則寓言從來不是從一而終的。這次演出的力道不在於促狹的當代轉換;一對一的對照只是複製符號,很難帶來任何觸發。這是許多企圖指涉具體現實的劇場作品會遇到的問題,而再拒沒有這麼做。桌邊人們的話語和聲響指出的不是一個完整清晰的劇情布局,而是眾說紛紜的喧囂,這些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存在狀態。
《黃昏報》的設計在內容和形式上以不同的層次實現了與當代處境的對話,除了轉換故事脈絡之外,這份虛構的報紙也透過我們閱讀的行為,映照出透過媒體認識世界的現實與傳播的隔閡。挑戰總體的去中心方式,開啟了多重焦點,形塑了一種符合當代經驗的複雜。演出最終,烏鴉使者描述各種末日景象,文字敘述的自由,與空間中的音樂和影像打開了想像,又讓作品超越了現實的維度,並觸及人之生存的思考。
在所有辯證的聰明和趣味之外(如烏鴉DJ樂曲導聆和「直白男」批判),《諸神黃昏》的成功在於回歸到執行面、回到素材本身--音樂、詩、聲響、節奏、身體、偶、低語、咆嘯、一把磨爛的琴弓,卻不需要任何再現式的視覺輔助(服裝、道具)。再拒藉由話語的選擇、音景的築構、姿態的引用和技巧的力道建構主題,表現精準,然後再拆解,挑戰總體的霸權和侷限。而拆解過程不僅緊扣末日的命題、打開毀滅之後的想像,同時也回歸到演出的物質面,也就是文字、聲響、演奏和身體本身。形式的創造與內容命題一直保持著具張力的互動關係,是筆者認為這個作品最特出之處。
因為上述的喧囂,不是一句「消費死者」的概念論述可以概括的。堆疊到了後段,這份混亂的張力體現在空間中爆發的聲樂、撞擊聲、節奏、墜毀的遙控直升機及被撕裂的人偶上。這是布倫希德撞入瓦哈拉,是砂石車撞入總統府,是「對於政治空轉的憤怒以及想像美好未來的熱情」【1】、是背叛與愛情,更是在超越這些具體事件的忿恨和想望。這些忿恨和想望勾勒出可以共鳴的生命樣態。
每個不同的聲響--琴聲、鐵鎚聲、廣播、抗議,或是歌劇、搖滾還是噪音--都是不同的時空和語境,是聲音讓人勾起記憶,身歷其境又超越當下,把過去的現在的永恆的可以相互映照。《諸神黃昏》為劇場與現實的關係找到一條出路,而演出本身能夠讓觀眾在劇場空間中閉上眼享受文字與聲響,亦為再拒作品的可貴之處。
註1:出自「賤民割爛尾宣言」。
《諸神黃昏》
演出|再拒劇團
時間|2014/06/13 21:0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四連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