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祥(特約評論人)
也許是頭次看歌劇,就碰上世界最長歌劇之一的《諸神黃昏》,【1】坐我隔壁的阿北(伯)極度不耐,數度聊天不輟,制止不理。大結局前,他眼見哈根掏槍將同母異父的兄弟昆特一槍斃命,又忍不住碎唸:「那時候哪有槍啊?」我猜他的那時候,指的應該是北歐神話紀元。的確,神話時代沒有槍砲,且華格納劇本也沒有槍殺,都是拉夫拉前衛劇團製作搞的鬼,將《指環》神話賦予我們的時代精神。
「于時代其藝術,于藝術其自由」這句維也納分離派館門口世紀末的訓示,【2】足以形容二戰後的華格納歌劇製作,在其金孫威蘭(Wieland)與沃夫岡(Wolfgang)兄弟所引領的主題動機:賦于時代新義。任何當代《指環》製作的標竿,恐怕都不會是1876年,作曲家親自下指導棋,自然主義風格,越寫實,華格納自己越不滿意的拜魯特(Bayreuth)首演;而會是1976年,《指環》百周年慶,法國導演謝侯(Patrice Chereau)與指揮布列茲(Pierre Boulez)劃時代的拜魯特合作。謝侯製作的特色,在於還原四部曲跨越近三十載創作的社會環境變遷:舞台上天神瓦哈拉殿的巨型機輪滾動不歇,齊格飛鑄劍的風爐烈焰熊熊,再再都體現十九世紀中段,1848年以降的後革命紀元,民族主義風起雲湧,中產階級壟斷生產工具,資本主義進入高度發展期。當時親自參與德勒斯登革命的年輕華格納(年三十又五),不但是文青,也是憤青,自我期許將他自創音樂、自寫劇本的樂劇,上承希臘悲劇精神,下銜自創《未來的藝術》火炬,承先啟後的不但是創作美學,更是企圖實踐美學于周遭生活,改造當代社會。
因而華格納呈現神話,四部(前夕加三夜)長達十六小時的演出,其初衷就在於拆解神話,以古喻今。當然,其時代寓意之內容,見仁見智,甚至完全不可取(培力德意志民族雄風、清掃猶太人腐敗歪風等),但企圖契合時代之精神,仍值得傳習。若說謝侯的百年《指環》還原華格納創作的工業年代,那麼拉夫拉的二十一世紀新製作有何新義?【3】由第二幕複雜的前景與背景電腦動畫交織,資訊充斥到無法及時處理,明顯有別於謝侯百年指環的高度工業化時代,吾人顯然是身處於後工業化(post-industrial)的資訊時代。
眾人皆睡我獨醒,掌握一切資訊流量的是哈根,我認為是第三夜的主角。在二幕三景的叫陣獨白,可略窺一二他的關鍵腳色:從第一景的守夜變守靈,哈根半夢半醒之間,被尼貝龍侏儒族應已仙逝的父親阿伯利希喚醒,耳提面命務必奪回傳家寶指環。這其實並非招魂,而是召喚:意識形態的父權繼承。因而哈根的父子會,乃神交託付未竟志業,如同哈姆雷特(Hamlet)在午夜堡壘與王父會面,由他不得,別無選擇。由是,三景起頭哈根的呼軍叫陣,是主動呼應先前潛意識的招喚(appellation),眾兵被喚醒,卻一頭霧水,為何舉辦婚宴需要動用戰嚎,他重複的主調「Not ist da!」有所緊急需要,但無所求者,當然也就無法認同。因為這是王子復仇記──哈根一個人的戰爭,第一役就從婚禮開始,戰嚎是備戰起手式。
抹著京劇反派大花臉,穿著袖口繡著歐元/日幣/人民幣等貨幣符碼的尼貝龍族後裔哈根,其所處背景當然並非遠古史前神話紀元,或時空不確定的《冰與火之歌》浩浩中世紀,亦非創作尼貝龍史詩詩歌的十三世紀。指環本身符碼所指向的意義,也許人人自由心證,但很明顯地,歐元是二十一世紀的最新廣泛流通貨幣,此製作指向的當然是吾人使用歐元的現在。而若還以為諸神黃昏了,遞嬗沒落神族的,就是盤古開天的初史天真人類,那未免也太傻太天真,太給自己面子了。兩袖揮金(一手揮槍)的哈根,就是當代布爾喬亞代表,而我們都是尼貝龍族,不但是侏儒,更是小人。
反貴族(另方面又吃乾抹盡其好處)的華格納,認同的當然不是注定沒落的諸神,而是天神後裔與人類混血的英雄齊格飛,不然也不會把自己兒子取名齊格飛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真英雄,充分體現華格納崇拜的德意志民族原型;而殘害忠良的,並非言聽計從的季比宏(勃根地)族兄妹,而是同母異父的侏儒後代哈根。尼貝龍族的詮釋眾說紛紜,包括侏儒族就是華格納向來嫌惡的猶太人,【4】當然倘若順著他的民族觀走,只會終抵納粹;因而以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分析中產階級複雜的妒恨情結(ressentiment)觀之,也許是更實用的參考座標。
年輕有為的學者尼采與華格納是忘年之交,他最為人所知的超人(Übermensch)說,相對的就是為妒恨情結所困的小人:無法超越世俗價值觀的勝敗虛榮,就將自己的自卑/悲情結一股腦地找個替罪羔羊概括承受。這種我沒有你有的,你就是不對,所以我恨你(一旦我有了就不恨自己的雙重標準),完全展現在尼貝龍族父子的對話:恨那些快樂的人!【5】所以尼貝龍族更是精神上的侏儒,妒恨齊格飛的英勇天真。
哈根何嘗不是如此這般的中產階級小人領袖:長於看趨勢,帶風向,他熱我冷,觀察卻不參與。歃血為盟他不參加,很酸民地說他的血統不夠尊貴;暗地策劃整個失憶騙婚戲碼,婚宴是他的鴻門宴(巨幅直條唱名諸神),就像哈姆雷特對戲中戲下指導棋,再退居幕後測試反應。他的孤獨,他的憂鬱,他父權壓力下報仇之必要,都可與哈姆雷特可類比,不同在於一切為了搶奪指環的權力(也許自認是權利)。小人的命運,如同開始命運三女神所編織,蔓延至台下,牽連網羅著所有觀眾,一個也跑不掉;除了新鮮的觀眾參與感,或許也能讓觀眾反省自身所處社會瀰漫的小人妒恨情結。
強調戲劇延續性的華格納樂劇,儘量避免以傳統義大利式的詠嘆調來突出單一歌者,然哈根卻有三次近乎獨白(若父子會是夢中),當然是傳統反派大壞蛋,但也是全劇最清醒、最算計、最多內心戲的腳色。在《女武神》唱渾丁的義大利男低音安迪亞‧席維斯特利(Andrea Silvestrelli),厚實低沉卻又清亮的貝斯,成功延續了相同製作在瓦倫西亞首演的芬蘭男低音薩米能(Matti Salminen)的傑出表現,堪稱本次演出的一大亮點。
歷經三年四齣的磨練,國內觀眾早已熟習拉夫拉結合前衛動畫與傳統馬戲,新舊並陳的混搭風格,最終回延續一貫華麗的視覺語彙,數位影像堆疊,但未推陳出新:同樣的機械神駒,同樣的動畫回顧,同樣的電腦繪圖地球轉動來伴奏幕間音樂。當然劇終布倫希德的自焚場景,恰好符合劇團一貫玩火的專長,顯然也跟台灣的戊己劇團合作愉快。大費周章引進國外歌劇製作,主要目的之一應該就是交流、觀摩,甚至較勁。由於華格納演唱向來屬於獨特的專長(Fach),國內歌唱家尚在培育中,應未到較勁的程度。飾演阿伯利希的男中音趙方豪,對手戲遇上強大的男低音,當然相對吃虧,但至少在戲劇上可多下些功夫,例如多達五六次耳提面命的〈哈根,我的兒〉,音色與表情均可有更多細緻變化的空間。
華格納是舉世少見的,無論音樂或戲劇、神話到歷史,都拒絕討好觀眾,反而對其要求極高的全方位總體藝術家。歷經三年四期的錘鍊,不少國內觀眾是年復一年南下、北上遠赴台中,猶如前往德國拜魯特的綠丘朝拜一般,消磨一整天,只求一齣戲。這是否能匯聚成新的觀劇動能,甚至如全球已蔚然成風的《指環》追劇的養成?仍有待觀察。除了也許無法擋的中產階級拘謹(且昂貴)的魅力誘惑,華格納鐵粉旅行團逐漸成團之外,是否亦可期待更加批判性地觀看樂劇,成為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筆下的完美華格納人(the perfect Wagnerite),未必是老蕭期待的費邊社會主義(Fabian Socialism),或許由不同製作風格,激盪出尼采式的價值翻轉,造成華格納、尼采、蕭伯納都期待的個人至社會的改造?敬請期待。
註釋
1、世界最長單齣歌劇依舊是華格納歌劇──《紐倫堡的名歌手》,演出時間約五小時二十分鐘。《諸神黃昏》近五小時,《指環》四部合計約十五至十六小時。
2、自翻德文原文:Der Zeit ihre Kunst. Der Kunst ihre Freiheit.
3、拉夫拉前衛劇團的製作最早在2008年,西班牙瓦倫西亞(Valencia)成立兩年的新落成歌劇院演出,由梅塔(Zubin Mehta)指揮。
4、華格納的反猶(anti-Semitism)不僅顯現在其生活經驗,例如仇視對他有恩的猶太作曲家麥爾比爾(Meyerbeer),更是由他諸多的書寫認證,像在《音樂裏的猶太》(Judentum in der Musik, 1850)就以民族本質論瞧不起孟德爾頌的創作。此時恰與其創作《指環》劇本相吻合。
5、自翻德文原文:Hasse die Frohen!
《諸神黃昏》
演出|拉夫拉前衛劇團(La Fura dels Baus)、NSO國家交響樂團
時間|2019/10/06 15:0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