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俗交匯處的荒謬遊記《悲傷ㄟ曼波》
7月
15
2019
悲傷ㄟ曼波(圓劇團提供/攝影陳長志)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88次瀏覽
蔡孟凱(專案評論人)

記得小時候,每回拜訪廟宇,都會習慣性的在結緣品中尋找各類版本的《地獄遊記》或是《天堂遊記》,略顯幼稚的圖文鉅細靡遺地描繪來世的景象。轉眼數十年過去,這些以異境遊歷為主題、著者往往不明的善書仍不斷在我們日周出現(還改版得更臻精美),警示的寓意裡頭卻蘊藏著無數的想像與奇異的魅力。然而隨歲月流逝,幾位長者離我和家人而去,在繁冗的喪儀科儀中,我更驚豔於主事法師與其他神職人員,以不遜專業戲曲演員的表演技巧演繹神明尊者的姿態,或是帶領遺族想像亡者漫步來世的旅程。

漢人民間信仰的喜喪儀式、齋醮科儀本身便具有大量且繁複的表演內容,音樂、戲劇、肢體無一不缺,邱坤良更直言:「臺灣移民的戲劇史便是一部民眾祭祀生活的戲劇紀錄。」【1】圓劇團《悲傷ㄟ曼波》向釋教系統「弄鐃」取經,以當代馬戲結合喪儀元素,讓特技演員與道壇司功同時登臺,重新解構喪葬科儀。弄鐃字面指玩耍鐃鈸的特技表演,但同時也包括單輪車、傘上耍火球、嘴頂桌椅等具高危險度的雜技。弄鐃原本是僅見於亡者高壽過身的「喜喪」,於作「三七」時所作的表演,意在為亡者祈福祝壽,同時撫慰生者,娛靈亦娛人。弄鐃或許和其他科儀相比有著較少的信仰意涵和宗教內容,但由於其和喪儀結合的高度功能性,仍具備與其他儀式同樣的禁忌性。亦喜亦悲的矛盾性格,與專屬送別場合的華麗展演,正呼應了《悲傷ㄟ曼波》的劇名。

一踏入紅、白、藍相間的劇場帳篷,觀者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臺灣隨處可見的喜喪儀式。顏色絢麗、以反光塑膠布幕重構的白稜裝置,和電音隆隆的臺語老歌串燒,卻又讓整個空間盈滿無以名狀的歡樂和癲狂。瞬間便確立整個作品的基調:一場脫胎於民俗儀式,自立於塵世卻又不屬於任何一個信仰的畸異場域。宗教科儀原本所劃分出的聖性空間,和因儀式功能而附加在表演內容上的禁忌和避諱,也在一進入劇場的瞬間便瓦解了。桃園許家班振德壇的兩位法師一副外臺秀場主持人的逗趣衣著,在演出開始前和三位舞者以熱鬧的廟會遊戲和觀眾同樂。當舞者們如癲癇般在地上顫抖,便開始了角色的轉換,化為即將步入來世的靈魂。(令人莞爾的是,在過去癲癇患者發作時,便常被誤認成中邪或卡到陰的徵兆,在此呈現出編導背後的黑色幽默)。而唯一的戲劇演員林文尹,有著性別混亂、毫無章法的造型。整個作品從他的第一聲哭聲開始,也從他在舞臺上獨留的身影結束。他始終與臺上的其他表演者保持著某種微妙的距離,提示了除了神職者、幽魂之外,這個有著怪異造型的演員才是舞臺上唯一的「凡人」,是整個儀式的觀看者。當林文尹最後將外衣脫下,和竹子一起遺落在舞臺上,(不免讓人聯想是為了致敬喪儀最後將孝服丟棄焚毀的儀式)便將這場荒謬的狂歡畫下了句點。

帳篷劇場的形式雖然提供了《悲傷ㄟ曼波》一個強而有力的風格基調,但自身過於繁複的元素卻在彼此爭奪中模糊了焦點。精心搭建的紙糊雕塑、影像裝置最後不免消失在觀者的視野中,帳篷劇場最終仍僅止於提供表演發生的場域而已。《悲傷ㄟ曼波》除了圓劇團自身擅長的馬戲特技之外,更將原本的儀式過程以戲劇手法包裝得歡樂愉快而娛樂十足,表面似乎是為了挑戰悲喜情緒的界線,提供面對生死的另一種觀點與關懷。然而,《悲傷ㄟ曼波》所流轉出的意涵可能更加驚心。當主事法師以綜藝節目般的誇張語調敘述亡者前往來世所面臨的千山萬險,或是觀眾聽見原本運用在喪儀中的禱詞語彙卻大笑出聲時,場面即便逗趣滑稽,《悲傷ㄟ曼波》卻殘酷地直指一個事實:不論原本的目的是什麼,或是基於什麼樣的宗教信仰,其實這些儀式都是為了仍在世的人所做,無涉神靈也無涉亡者,需要撫慰或祝福的只有觀看儀式的人而已。《悲傷ㄟ曼波》揭示的,便是儀式從宗教意涵和人倫情感剝離之後,所留下本質上的荒謬。

帳篷入口上方以圓椅和長凳拼湊出一個姿勢猶如跳水選手,似乎正要前往某個他方的人形。在他狀似飛躍的身後卻緊繫著一組鐃鈸──這個《悲傷ㄟ曼波》不斷運用玩耍的元素。這似乎提示了我們,真正聯繫亡者與陽世的,便是未亡人重如銅鐵的牽掛。從對神鬼的敬畏之心而生、或繁或簡的儀式,都是為了洗滌甚至斬斷因生死之間的留戀與執著,背後關懷的終究是還在塵世的人們。於是,即便時代如何演進、科學如何發展,面對生死倫常,人們仍會選擇以怪誕卻溫暖的告別方式,為逝去之人送行吧。

註釋

1、邱坤良:《劇場與道場,觀眾與信眾:臺灣戲劇與儀式論集》(臺北:國立臺北藝術大學,2014年),頁208。

《悲傷ㄟ曼波》

演出|圓劇團
時間|2019/07/12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戲劇院生活廣場戶外帳篷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演出裡頭並沒有真正的死亡發生,儀式表演轉換成表演藝術的舞台,是否還保有其中的神聖性或是淨化功能?我們是否還有共同的信仰來支撐觀看?或是對遺失許久的文化在記憶中的再次複習?就像林正宗試圖透過《悲傷ㄟ曼波》為我們找回來的文化記憶。(羅倩)
7月
18
2019
《悲傷ㄟ曼波》達成了傳統雜技與當代身體的混合,將它們揉捏為土偶,呆騃卻又童稚般,化沈重為輕柔,撫悲傷於無憂。它的表演場即式場,但非為超度或滌淨,也無關生死,純屬再現。(紀慧玲)
7月
15
2019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