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物同語、同物異語的誤解《變身怪醫》
4月
07
2018
變身怪醫(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09次瀏覽
葉根泉(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艾可(Umberto Eco)在其名著《玫瑰的名字》假借傳說佚失已久或純屬謠言的亞里斯多德《詩學》第二卷,論喜劇如何在激發荒唐聲色娛悅的同時,讓熱情得以淨化。艾可的才學在此轉化為亞里斯多德筆下的文字:「審視喜劇如何藉由事件和言語引發笑,……事件的荒謬性來自於由好而壞(反之亦然)的同化作用,來自於以欺騙使人感到意外,……言語的荒謬性來自於異物同語、同物異語的誤解。」【1】

如以艾可對於喜劇的認知,來看待日本導演三谷幸喜首度帶來台灣的舞台劇《變身怪醫》,三谷幸喜在節目單導演筆記〈席捲劇場的層層笑浪〉一文中,說明創作初衷在於「純粹想逗觀眾發笑」,但「如何」(how)逗觀眾發笑?笑可以純屬肉體官能的發洩,亦可是狂歡地嘲弄慣常日常僵化的制約;笑可以是功能性,亦可提昇到藝術層面。三谷幸喜說,「舉世共通的『笑』,具有跨越民族、語言差異的力量。」《變身怪醫》端賴編導細緻的功力、演員彼此的默契節奏、聲音與肢體靈活配合,才能達到整個劇場都籠罩在翻湧笑浪當中。

以三谷幸喜多年資深的影視編導功力,如何營造劇本的笑哏不間斷,帶動一波波的高潮,所需是綿密的鋪陳。三谷幸喜在劇中所玩的笑點並非新意,但如何在這樣舊有的套式中,讓觀眾的反應沒有停滯的空間,這才可以看出三谷幸喜的喜劇巧妙所在。所謂沒有新意的套式,是指劇情為十九世紀末倫敦的傑奇博士(片岡愛之助 飾演)發現自己發明的區分善惡的藥無效,竟異想天開找來演員維克特(藤井隆 飾演)來扮演喝下藥後,變身為邪惡的海德,卻被傑奇未婚妻伊芙(優香 飾演)不斷誤認,進而引發一連串錯誤的荒謬。如此「錯誤的喜劇」自古希臘喜劇亞里斯多芬尼斯(Aristophanes),到莎士比亞早期的喜劇作品,都是一貫以「角色代換」所造成誤認的相同主題。十六世紀義大利「藝術喜劇」(commedia dell’arte)更有一組固定的角色,每齣戲為即興表演,靠著演員彼此長久臨場的默契,發展出一套固定的台辭和喜劇的套式,讓觀眾注意力不致於因演出時間的進行而渙散。所以,喜劇的節奏非常重要,三谷幸喜運用希臘戲劇三一律的格式:行動、時間與地點的統一性,全劇即是傑奇博士試圖「兩人飾一角」的行動上,劇中所經歷的時間與演出所需的時間一樣,全劇都是發生在傑奇博士的家中,才能製造戲劇集中緊湊的效果。

三谷幸喜表現言語的荒謬,特別突顯博士喜歡夸夸而談自身的實驗理論,卻無感於旁人對此難以理解,無法明白他所說的內容,而更可笑是這樣的理論並無實驗證明所得來的結果。再者,三谷幸喜對於異物同語、同物異語的誤解,是讓傑奇博士一分為二,用來調包的演員維克多為相異的人物「兩人飾一角」,這正是反向利用原作中傑奇與海德本是同一人「一人飾兩角」基本設定。而這樣的設定,同樣造成語言在此流變中的反轉,時有反差以表現喝藥水後善良與邪惡的不同,卻又在伊芙的錯認中,兩人在扮演的過程中,必需善良與邪惡角色同步,無法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舒適圈(comfort zone),只安於扮演單一面向的角色。這樣的複雜化早已遠超過原作中的設定,言語的荒謬性在這樣喋喋不休、反覆重述、夾雜不清中,到達劇中最高潮──伊芙喝下無效的藥水,卻激發自己內在暴露解放的另一個海蒂(這個名字聯結到《阿爾卑斯山的少女海蒂》,堪稱一絕),眾人為安撫她,謊稱每個人喝下後都會變成海蒂,最後在女力(此時伊芙又喝下藥水變成海蒂)的脅迫下,每位在場男性包括博士助手(迫田孝也 飾演)三人以即興發揮(翻譯字幕在此毫無作用,打出即興表演的字樣,全場哄堂大笑)表現女性的模樣,其中出身歌舞伎演員片岡愛之助,以歌舞伎女形身段,技壓全場。

這樣的喜劇鋪排如無演員聲音與肢體的表現,彼此相當默契丟接的合作,是無法達到逗笑全場的效果。三谷幸喜喜用老班底的演員,就是因為有長久最佳的合作關係,並可針對演員特質量身打造。這與前述義大利藝術喜劇表演以演員為主的作用相同,也相應日本漫才由兩人組成演出,一人擔任較滑稽的角色負責裝傻(ボケ),另一人擔任較嚴肅的角色負責找碴(ツッコミ),兩人藉由彼此的互動去講述笑話,這和中國對口相聲類似,在《變身怪醫》中亦可看到這樣的表演形式。雖演出者眾,但常常兩人彼此互動的片段,特別是冷面笑將的博士助手,為負責找碴潑冷水的一角,冷眼綜觀全局的關鍵角色。

喜劇容易被視為難登大雅之堂,少談嚴肅議題而流於膚淺。艾可書中,藉由有如福爾摩斯偵探,負責調查中世紀修道院命案的修士威廉之口,卻說出:「亞里斯多德視笑為善的力量,而且有助於認識,……實際上卻逼我們看得更仔細,最後說出:原來是這樣的,我先前並不知道。欲認識真理,必須透過人與世界的再現」【2】《變身怪醫》劇中依芙因著這場嬉鬧,更認清楚自我內在必須依循社會常軌的要求,而深自潛藏的個性,至於她是否能真的在十九世紀英國維多利亞女王保守年代做自己,這已不再是這齣戲所涉及的範圍。然而,被逗樂開懷大笑的觀眾,在離開劇院之後,面對生活中的日常,笑是否能讓人暫時忘卻憂愁,還是去認清楚外在人與世界,更認識自己,就留待觀眾心中自我感知。

註釋:

1. 艾可 著,倪安宇 譯(2014)《玫瑰的名字》。台北:皇冠,頁477。

2. 同前註1,頁481。

《變身怪醫》

演出|三谷幸喜(編導)、 片岡愛之助、優香、藤井隆、迫田孝也(演員)
時間|2018/03/30 19:30
地點|台北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喜劇的類型需求,在台灣劇場長期十分缺乏供給的狀態。劇場為何固定地用特定形式來思考議題?在劇場對議題探索程度其實多元、豐富、且努力的狀態,背後隱含的族群思考與精神狀態,值得更近一步反思。有一種類型的處理方式,被很明顯地忽略了。(張敦智)
4月
16
2018
一次又一次翻轉、狀態不停流動的過程,激發了宛如嘉年華般的解放力量,男人軟化了已然僵化的自尊、女人釋放了壓抑已久的性能量,眾人得以暫時卸除了社會束縛,回歸本我,同時隱隱揶揄著劇中背景的價值觀。(吳政翰)
4月
07
2018
從劇本、演員到畫面調度,《變身怪醫》再一次應證了三谷幸喜不帶文化隔閡的喜劇魅力。他能讓所有人捧腹大笑,並非源自投其所好,而是對人性的深刻理解。他抓住的不僅是笑點,更是人心。(郝妮爾)
4月
05
2018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