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人性、劇種的變形記《變身怪醫》
4月
07
2018
變身怪醫(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48次瀏覽
吳政翰(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自一八八六年英國著名小説家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寫下小說《變身怪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之後,其故事原型陸續被後世改編成諸多版本,包括了電影、電視、音樂劇等,內容早已為眾人耳熟能詳:為人友善的傑奇博士,喝下藥水之後,化身為殘酷邪惡的海德先生,自此之後,這同一人不斷游離變身於善惡分明的兩端,爾後內心開始產生拉扯,逐漸導向悲劇。此次,由日本喜劇泰斗三谷幸喜所編導的《變身怪醫》,反向操作,掰成喜劇,將原本「一人分屬兩角」的設定,轉化成「兩角合飾一人」,使得全劇在面面雙重的基礎上,搭配錯認巧合的情節,變得錯中有錯、亂上加亂,妙趣橫生,富饒古典喜劇的況味。

在三谷幸喜的改編版本中,仍以善與惡的掙扎為基礎,然不止於此,他將此雙重與對立的概念延伸、擴大,扣合角色,成為主題,不斷增生,不斷翻轉,瀰漫全劇,層層迭起。從一開場,伊芙就直白揭示了人類性格上一個矛盾的概念:自己的魅力常因無法表現好而給了無關緊要的人,真正想給予魅力的對象卻感受不到其魅力。這句話,隱含著事物皆有一體兩面的意涵,幾乎成了全戲主軸,也為之後的迷亂埋下了引信。於是,表面上看似截然二分的一體兩面,被加上了錯認的設定,混亂自此開始逐漸引爆。開場不久後,博士未婚妻伊芙小姐(優香飾)的情色小說被講成經典文學、被認作實驗筆記,高貴與低俗、氣質與奔放、科學與情愛、理性與感性等兩兩相反的特性被置換,造成顛覆。到了主戲,錯認巧合的戲碼更加猖狂,一發不可收拾,傑奇博士(片岡愛之助飾)請來演員維克特(藤井隆飾)扮演自己惡的一面——「海德」,兩人穿著相仿,宛若雙胞,再透過博士助理(迫田孝也飾)以話術穿針引線、搬弄是非、斷定真假,使得伊芙小姐搞錯對象,以假亂真,把真當假,衍生成了伊芙、傑奇博士與維克特三人之間的愛情大亂鬥。後來,原本高雅矜持的伊芙小姐喝下了藥,竟召喚出了深藏心底的野性,變身成了「海蒂」,從教養變得狂野,從淑女變成蕩婦,此一反差,引人發噱。

就意義上來看,這些雙重與對立的設定,呈現出了單一角色的不同面向,就戲劇構作(dramaturgy)的角度來說,則完整地掌握了古典喜劇的敘事手法。同樣的雙胞鬧劇,最早可追溯至古羅馬喜劇作家普勞圖斯(Plautus)的《孿生兄弟》(Menaechmi),後來義大利即興喜劇作家哥多尼(Carlo Goldoni)及莎士比亞不約而同地皆以此劇為原型進行改編,分別寫成了《威尼斯雙胞案》(The Venetian Twins)及《錯誤的喜劇》(Comedy of Errors),就連莎士比亞的喜劇巔峰之作《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也少不了雙胞錯認的情節。除了雙胞,《變身怪醫》類似的假扮手法也幾乎可見於所有莎喜劇之中。因此,這些喜劇手法都不是三谷幸喜所發明的,而是幾乎同出一轍,將這些錯認巧合的橋段,限縮於同一空間、同一場域發生,在非常高密度的情境底下,無限度地展開戲劇張力。

就某個層面來說,三谷幸喜《變身怪醫》是回到人性的,蘊含了喜劇幾乎脫離不了必要元素——性和慾望。整場讓變身戲碼持久進行的動力,就是源自於性,不論是兩男各自對於伊芙的愛戀、兩人愛情的角逐或是伊芙對於性的壓抑。這些人在這場宛若《仲夏夜之夢》(A Midsummer Night’s Dream)的愛情大亂鬥中,紛紛變身、變形,漸漸地,原本的貴婦成了蕩婦,原本被實驗的客體成了受歡迎的焦點,原本實驗的主控者則成了不得青睞的邊緣人。在這身份流動的慾望迷宮裡,個人形象和權力位階產生顛覆,這一次又一次翻轉、狀態不停流動的過程,激發了宛如嘉年華般的解放力量,男人軟化了已然僵化的自尊、女人釋放了壓抑已久的性能量,眾人得以暫時卸除了社會束縛,回歸本我,同時隱隱揶揄著劇中背景的價值觀。由此觀之,喜劇的層次並非止於插科打諢,而是人性的、情境的,也是社會的。

除此之外,此劇的成功當然也歸功於明快、精準且多變的音樂性。舞台上是實驗室空間,以木色系為基調,兩側陳列著整齊擺放的藥瓶藥罐,整體清古而穩重;一開場,這片有序的空間感,即在一開場兩人現場樂隊以節拍短促而清脆的敲擊聲響之下,在感官接收上造成反差,讓音樂性(不純然是音樂)有了層次上的變化。在這一層又一層反轉所堆疊而成的混亂中,偶現誇張的肢體,時有重複的手勢,充滿節奏分明的語言,角色在情急之下或是抑制情急而帶出強弱有致的語氣,還有在各種相互模仿之下所表現出畫面再現的視覺節奏感,這些不自然的反應呈現出了一種機械性,讓人體進入了一種物化狀態,自然而然散發出了喜感。更巧妙的是,此戲運用了一個日常無奇的活動遮屏,一方面宛若魔洞般,成為傑奇博士和海德兩人變換身份的場域,另一方面,當劇情急速推展,問題越滾越大,也成了兩人競逐繞圈、原地打轉的滾輪軸心。整場下來,最少不了也最有渲染力的音樂,是現場觀眾此起彼落的笑聲,最在場、最直覺,也最自然。

由此可見,三谷幸喜《變身怪醫》的成功,並非只是人物嬉鬧、語言搞笑而已,而是相當扎實地根基於喜劇的構作方法,回到情節、情境、情感,喜劇的深度正來自於此,值得國人借鏡。另外,有趣的是,此版改編彰顯了原版故事的悲喜劇面向,似乎延伸出了任何悲劇都有顛覆成為喜劇的可能,或許這也呼應了默劇大師卓别林所言:「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

《變身怪醫》

演出|三谷幸喜
時間|2018/03/31 14:30
地點|台北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喜劇的類型需求,在台灣劇場長期十分缺乏供給的狀態。劇場為何固定地用特定形式來思考議題?在劇場對議題探索程度其實多元、豐富、且努力的狀態,背後隱含的族群思考與精神狀態,值得更近一步反思。有一種類型的處理方式,被很明顯地忽略了。(張敦智)
4月
16
2018
這樣的喜劇鋪排如無演員聲音與肢體的表現,彼此相當默契丟接的合作,是無法達到逗笑全場的效果。三谷幸喜喜用老班底的演員,就是因為有長久最佳的合作關係,並可針對演員特質量身打造。(葉根泉)
4月
07
2018
從劇本、演員到畫面調度,《變身怪醫》再一次應證了三谷幸喜不帶文化隔閡的喜劇魅力。他能讓所有人捧腹大笑,並非源自投其所好,而是對人性的深刻理解。他抓住的不僅是笑點,更是人心。(郝妮爾)
4月
05
2018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