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后和她的小丑們》是一齣很有紀氏風格的戲,不僅是語言上的嘻笑嘲諷,更是意識形態上的。透過「歷史可以重新書寫」的唱詞,編劇告訴我們他無意忠於原著,甚至直接挑明「原著被我們搞丟了」。將莎劇文本拆解重組,並加入說書人這樣的角色,以便抒發個人議論;但他的個人觀點又常是分裂的、多重辯證的,於是乎說書人一分為三,居中的「說書人」為主要評論者、解釋者(就像莎劇原著劇本總伴著諸多註釋,而這齣牽涉羅馬帝國建國軼史的戲更需此一職),而左右兩名「歌隊」則一搭一唱,不時反問說書人,甚至自行加詞、質疑編劇;在解構莎劇的同時,也進行自我顛覆。
紀蔚然雜文與劇本中常見的「耍嘴炮」功夫,也在說書三人組的如珠妙語中展露無遺。例如,「喬藝」一段;喬者,政治也。這段對於政客如何「喬」事情的議論幽默犀利地置入了編劇對於當今時局的觀察與調侃。而接下來安東尼、屋大維、萊比多思三攝政的政治協商這一場十分精彩。高低音交錯(小生屋大維的高亮嗓音與老生安東尼的寬沉)與快板構成的音樂張力,再加上導演李小平以椅子與走位變換暗示三人各懷鬼胎(令人聯想到他在《金鎖記》打麻將一景的場面調度手法,也是善用走位/椅子交代各人心事),緊湊且生動地將三人這種爾虞我詐、一觸即發的關係呈現出來。對於這樣一個高難度的文本,導演在戲劇節奏上掌握得宜,很能跟得上編劇跳躍式的思考、「戲中戲」框架內外的游移,以及角色間一來一往的唇槍機鋒。只是有幾處似乎又跑太快了,讓人目不暇給,稍一閃神或反應稍遲,馬上便被編劇與導演遠拋在身後,錯失劇本中的機趣。
本劇使用了「劇中劇」的結構,將故事設定為某劇團正在排演「粉飾版」的莎劇Antony and Cleopatra,讓角色出入於戲裡與戲外。刻意加高的主表演區,在視覺上點出敘事的框架。有時我甚至覺得這種敘事在雙層(第一層是古羅馬埃及、安東尼與女王的戲,第二層是劇團排演的部分)之外又多了一層。例如,導助對提詞人說,你現在摀住嘴的這段也是編劇寫的,這時,提詞人對照劇本並念出舞台指示,發覺自己的動作果然早被編劇設定進去。此刻,觀眾充分意識到了這「劇團排戲」的第二層也是戲。編劇給我們當頭一棒,就是要我們認清自己是在看戲,是跟著「編劇」超然坐在觀眾席,是在戲中戲之外的第三層。疏離復疏離啊。
至此,我發覺自己懷著一種矛盾的心態看著此劇,一方面像是在欣賞高空走索,想看編劇這招險棋還可以怎麼下,這戲耍京劇、莎劇、觀眾的可能性可以推到多遠。這部分的成果令人激賞。傳統戲曲改編莎劇,幾乎都將背景進行在地轉譯,於是米蒂亞化身樓蘭女、馬克白改為敖叔將軍、威尼斯猶太商人變成大食人,而此劇的時空仍維持在古羅馬與埃及,(舞台設計也巧妙地以正反景片轉換埃及壁畫與羅馬浮雕,召喚異國文化想像),甚至進一步加入「以戲談戲」的現代場景與後設框架。這場實驗讓人發覺,原來(國光的)京劇演員也可以有這麼高的靈活度與可塑性。
但另一方面,就像劇中女侍夏蜜安在安東尼氣數已盡、劇情即將轉悲之際所抗議的:「不要再疏離了!」我也想俗氣地在劇末痛痛快快為劇中男女主角之死一掬同情淚水,但是編劇在劇始精采地演繹了男歡女愛中的權力關係之後,卻在劇末拒絕了我想哀悼這對癡心男女的滿足,雖在意料之中,但還是不免悵然若有所失。
《艷后和她的小丑們》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12/03/3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