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2014年12月在新北市迴龍樂生療養院納骨塔旁特設帳篷觀賞「黃蝶南天舞踏團」秦Kanoko舞作《幽靈馬戲團》之後,我已經有兩年半的時間,沒有在台北看到很好的舞踏作品了,直到今年(2017年)6月2日,我在台北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觀賞香港舞踏家莫穎詩獨舞《斷翅飛翔》,這支舞作張力十足,深深震懾我心。
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戶外陽台,在兩支平放於地面上的手電筒燈光直射下,兩排玩具坦克車整齊地列隊,令人直接聯想到1989年北京天安門學運,6月4日鎮壓大屠殺。莫穎詩全身塗白,身穿用氣泡紙、塑膠麻布袋……等物件製作而成,以白色為基底的衣物。她的頭上戴著紅色珠子串成的頭飾。蹲踞在兩排玩具坦克車之間,口中啣著一條紅布繩,繩子的另一端,繫著一顆生的豬頭,豬闔目,似笑飛笑,彷彿在睥睨著人間俗物。莫穎詩緩緩屈膝勉力前進,臉上露出詭譎癡愚的笑容。
隨後,莫穎詩進入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褪下繁重的衣物,身穿紅色睡裙。她鑽進二樓陽台的黑幕裡,影像映照在黑幕上。再度現身時,莫穎詩戴上面具起舞。這個面具,是一個巨大的佛頭,界乎人與神明之間的形象。隨後,她取下面具,將面具擺在豬頭上。她向上拋出數百張A4紙,紙上書寫了無數的文字、文章、規約、對白,布滿人們無法完全看得透的論述。觀眾們,包括我,任意遊走於演出場域之間,各自找尋安適的位置,並且在莫穎詩的身體靠近之時,迅速為她讓出空間來。演出之間,穿插著影像放映,影像的內容,包括莫穎詩的身體、京劇段子、以及六四天安門學運,為阻擋中國人民解放軍坦克車前行,以手無寸鐵的肉身站立在坦克車隊前的王維林身影……
接著,莫穎詩將頭埋進成堆倒叩的課桌椅裡,這讓我直間聯想到日本1960年代,「全共鬥」、「反美日安保鬥爭」時期的學潮。莫穎詩又站上高處,捏破一顆裡面裝著紅色血水的紅蛋,意象鮮明而驚人。她從嘴裡,一顆接一顆地,吐出了7顆催淚彈彈殼,這是2014年9月28日,莫穎詩親身參與其家鄉香港「雨傘革命」時,在事發現場撿拾到的彈殼。一旁的長條木椅上,放置了一群牛、羊、豬、馬等動物的小模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看著這些模型,我的腦海裡,浮現這句話來。
莫穎詩又進入牯嶺街小劇場二樓測邊小倉庫,從倉庫裡,拖出一個巨大的透明塑膠袋。她把自己罩在這個透明大塑膠袋裡,用塑膠束縛帶綑綁雙手,大塑膠袋內空氣稀薄,她試圖打坐,藉以自我安撫以尋求冷靜,尋求令自己存活而自在的空間;累積了諸多先前觀舞過程中的撼懾,看到這一刻,我落下了淚。
接著,莫穎詩又舞動黑傘,使傘面向外翻折,這不禁令我聯想起2014年9月底至12月間,震驚國際社會的香港「雨傘革命」。最後,莫穎詩撐著一把除去傘布,僅剩傘骨的傘,走到牯嶺街小劇場二樓戶外陽台,用傘骨的末端,輕觸在一旁已然由工作人員點好的篝火,使傘骨的每一個末端都燃上了火,她撐著燃燒的傘,口中吟唱著一首英文歌,歌詞的大意是:“Tree, stone, mud, water and sand. Everything is buring. One hundred, two hundred, three hundred years. Die burning. Keep fighting. Keep flying. Come here and sing.”唱著唱著,莫穎詩撐著火傘,走下陽台外的階梯,走出劇場。
莫穎詩是一位真正抓到日本舞踏神髓的表演藝術家。發韌於1959年的舞踏,由日本舞踏宗師土方巽奠定其美學基礎,始於處理1945年,美軍在日本廣島、長崎各投擲一枚原子彈,日本天皇透過廣播御音放送,宣告日本無條件投降的「原爆創傷」。日本舞踏舞者,許許多多也積極參與日本在1950、60年代的「反每日安保鬥爭」,亦即反對美國於第二次世界戰爭之後,於日本派遣駐軍,美日簽訂「安保條約」,使日本淪為美國的次殖民地,喪失國格的基進社會運動。舞踏舞者以自己的身體為媒介,藉由藝術表現傳達人道關懷。莫穎詩回應了舞踏發展初期的歷史脈絡,把表現的情境拉到她所經歷的中國北京「六四天安門事件」以及香港「雨傘革命」。
而《斷翅飛翔》這支舞作,不只是一支「地境舞踏」、一支劇場作品,更是行為藝術的一環,因為莫穎詩不限制觀眾身處的位置、任憑觀眾自由穿梭於表演空間,也運用各種物件,挑釁觀眾的感官知覺,使表演者與觀眾產生微妙的互動。
唯有斷了翅膀,才能召喚出內在巨大的渴望,渴望飛翔……
《斷翅飛翔》
演出|香港「形藝祭」
時間|2017/6/2 20:2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