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霞》為雲門舞集新任藝術總監鄭宗龍的第二號作品,我們或許都在持續觀察前任總監林懷民退休之後,雲門舞集的每一次產出,都在觀察雲一、雲二舞者合併之後的變化,觀察每一項表徵,是否寓意著有事情正在發生的內涵。如2019年的《毛月亮》提到一詞「月暈則風」,《霞》除了於《說文解字》中解釋為「赤雲氣」,「霞」一詞也對應了俗諺「朝霞不出門,暮霞行千里」;以出外人透過「霞」來作為一日天氣之評斷,筆者在看舞的同時,也不免分心計較著雲門舞集未來的「氣象」如何。
若說雲門舞集為舞蹈史上的一筆,那當執筆人傳承到另一位藝術家身上,是否能在米夏.麥斯基與清水靖晃之間找到自己的眼光獨到【1】?而林璟如的純白無縫、林秉豪的洋溢青春乃至於范懷之的斑斕霞光【2】,穿在新一代雲門舞者的身上又將會是何等氣象?在品味《霞》的六十分鐘裡,筆者像是看見了一種阿賴耶識正在萌發【3】。當我們告別了昔日的雲門,迎面而來全新卻又如一的本質,這或許也是鄭宗龍在這幾次創作當中所展現的氣慨,不僅留有自我,同時還肩負雲門舞集之重擔,徐步尋找未來的道路。
霞(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讓作品承載更多舞者的想法
過去鄭宗龍就以善從舞者身上汲取素材而聞名;於2005年至2007年間,他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編排數支作品,不論是《白膠帶》(2005)、《Unknow》(2006)或是《機器人》(2007)等,皆有別於一般創作者定向的創作素材與概念,鄭宗龍的創作過程一直都是無定且開放的,甚至於到了演出當晚都還會不斷更新編排。也因此這回他在《霞》當中的權力相讓,試圖讓作品承載更多舞者的想法,同時讓舞者參與影像的創作,這些對筆者而言其實並不意外。反應到《霞》的構成,我們更可以看見某些特殊的風景,譬如其中一位獨舞者李姿君,她複雜的身體語彙彷彿有說不盡的話語,時而窈窕如水流、時而鏗鏘如冰裂,上善的肢體裡似乎還隱藏了一個反覆出現的扣腕手式(這同時也出現在另外兩位獨舞者身上,一位為黃敬恆,另一位筆者不及記錄),如太極導引中「纏絲勁」的訓練一般,一種能量纏繞在身上的螺旋走向,這樣的符號暗示好像透露著,即使此刻的雲門舞集擁有不同的生命量能,但前人的遺產絕非就這樣灰飛煙滅。屬於雲門舞者的雲門身體,仍舊持續地在舞者的潛意識中不斷發酵並擴散開來。
《霞》所使用的音樂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但有別於《水月》與《花語》的弦樂悠揚,清水靖晃版的薩克斯風演奏,有如在一座空谷中轟隆而來的回響,當空氣中的微塵顫抖,從上舞台的黑暗中譁然奔向台前的舞者們,也同時張揚著不同的肢體與情緒。在組曲後段的篇章裡,薩克斯風的音質更像是一股由無數個震波組合而成的生命體,環繞整個舞台與劇院,如一名優雅的拳擊手,情真意切地朝觀眾與舞者們揮出每一次拳擊。不僅有清晰可見的節奏,同時也因為舞者的表情而有了具體的形象,這和過去雲門舞集內觀的身體哲學相比較,是一次相當決斷的分明。第四幕的小步舞曲,筆者戲稱為「雲中星宿」,是由一位舞者以四肢跪地的狀態來撐起獨舞者黃彥程的片段,由於早期《星宿》、《九歌》的部分身影如鬼魅一般糾結著筆者的回憶,當五位舞者協力撐起一條崔嵬如川陜蜀道的路途時,我不時叩問著這一大段編排的因果由來,但思索未果,卻也一路隨舞者搖晃到了後方的影像投射當中。
霞(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此次的投影影像與使用了大型硬體的《毛月亮》相比,2019年LED面板的內容來得真實且銳利,而《霞》第二幕李姿君獨舞投影,筆者卻感覺到了流明度不足的遺憾。雖說如此,但幸好從小步舞曲時的山路開始,其繪本般的質感便有如走入宮澤賢治所描繪的童話故事《銀河鐵道之夜》般唯美夢幻,其次還有第八幕的野火燎原,第九幕蠟筆圖繪的雲朵等等,影像作為一種流動的風景,同時也塑造了一種空間,像是清水靖晃挑選在礦坑、地下採石場中錄製組曲一樣,影像設計周東彥與動畫設計魏閤廷挖掘出一處深淵,如一頭吃人的獸,不斷地將舞者與觀眾納入腹中,開啟一個截然不同且氛圍感極重的世界。
鄭宗龍就此步入新階段?
劇場的魔術裡,鄭宗龍也放入了相當多的心思,例如利用釣魚線來隔空拽下音響,並利用懸吊擺盪的音響創造出左右不同的音域等變化,《霞》在最後沒入尾聲時,身體、聲音與燈光、服裝、影像相乘的魔法,為當晚注入了一股年輕的生命力,同時也看見面對創作的企圖心。雖然我們還是不免探問,如同過去林懷民過去作品亦有階段性的變化,從親近民眾的《薪傳》逐步走向外形剝落、內觀愈發透徹的《水月》、「草系列三部曲」等等,鄭宗龍也從早期的《莊嚴的笑話》、《白膠帶》等這些幽默年輕的小品,經歷《牆》、《在路上》與《一個藍色的地方》這些筆者認為較為「個人屬性」的打磨,直到了《捕夢》、《毛月亮》與此次的《霞》,他看見的世界是否愈加寬廣,其實也是一段值得細細品味的生命歷程。
霞(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回到作品,《霞》的構作成果就如同馬賽克一般,由許多顏色大小不一的碎片所組成,互相扶持、容納,最終形成一片龐大的彩繪玻璃;在整場演出時,看似是雜質的色彩能量,如林品碩一般的生猛火藥,不同於黃律開、黃敬恆兩人柔軟而可以循環的振幅,他使用的大量定點爆發的踩步與躁動的上胸,像是打乒乓球一樣,以Bounce的動能在位移不大的舞台上持續跳舞。而鄭希玲像是被賦予某一種旁觀的角色般,先是在左舞台約四分之一處,上下甩動她的身軀並用力握緊,其後更被安排至台口前方靜止不動。這些特殊安排的獨舞,與組曲之間銜接的聲音相仿,並非作品中大方向的主軸,卻突如其來地將我們拉出作品之外,不過度沉浸在原有的氛圍裡頭,意識著現實世界的存在;以食物的觀點來看,彷彿西瓜的鹽,辣醬的甜,不是主角卻可以舒緩味蕾。
筆者難以斷言這是否會是雲門舞集最棒的一次觀賞體驗,畢竟以直覺看來,不論是舞團的質地或是作品的題材,都有一種「返老還童」的感覺,我自己仍舊止不住地喜歡過去鄭宗龍較為親近民眾的創作風格,卻也不可能阻止現在的鄭宗龍持續邁步。或許以《乘法》作為觀察起點,《毛月亮》作為實力的展現,《霞》應該還只是他持續試探可能性的階段性作品也未可知。至於從巨人的肩膀上下來後的他,接續要如何成為另一個擁有肩膀的巨人,筆者卻也是從這次的創作的開放與合作中特別觀察到,並且深深期待著。
註解:
1、「僅有一把大提琴的獨奏樂曲,在巴赫時代是前所未見的。巴赫在沒有前人作品可供模仿、參考的情況下,頭一次以發掘大提琴在音色、音域及演奏技巧上各類無窮可能作為目標,寫出這六首組曲,眼光顯然是遠遠超越其年代。」MUZIK,2009-01 Vol.28,劉聖文著。兩位音樂家皆為《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進行過演奏,《水月》為麥斯基版本,《霞》為清水靖晃版本。
2、三位分別為《水月》、《花語》、《霞》的服裝設計。
3、阿賴耶識為佛教用語,意指人有「八識」:眼識、鼻識、舌識…...等,其中唯有阿賴耶識不會因死亡而毀壞,是「我」的本質。
《霞》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22/4/15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 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