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地、政治地寫舞:屬我焦慮及其未盡之業──關於新點子實驗場兩支舞蹈創作
9月
02
2020
吃土(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育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18次瀏覽

王昱程(專案評論人)


所謂當代世界,裡頭的人經常將身心二元論視為一種過時而僵化的分析架構,但討論舞蹈創作的時候,又常不小心陷入其中──創作者是高位階的心靈層次,舞者的表現則是身體的。理由很可能是身為觀眾難以識別其中的互動,只能把責任歸屬於創作者,這當然也可能跟補助機制、評論者的寫作習慣有關,日子久了原本該是個權力動態關係(power dynamic),已經不太動了。身心二元論是我們理解「支配」的原型,雖然它未必存在某種位階關係。在臺灣發生的舞蹈展演及其評論,夾處在台灣文化和藝術發展上長久以來的困境當中,即便我們都傾盡全力脫離它,這樣多重的、複雜的支配力量仍然參與著我們的創作,甚至被我們內化吸納。順著這個拉廣泛一點來看,大家都在問的:什麼是台灣的文化?或以舞蹈創作而言,什麼是台灣的身體(技巧)?其內容或多或少也蘊含在其中。

人人都在尋找「屬於台灣的」,這跟社會學家張君玫在《臺灣理論關鍵詞》的〈附錄〉當中,把臺灣人文學者共有的這種焦慮理解成一種「屬我焦慮」,焦慮著什麼是屬於自己的。這樣的物質情境,讓人聯想到當代藝術策展人黃建宏在他的新書《潛殖絮語》裡頭,直接點明臺灣藝術家與其創作的「生態性」是來自於她/他們總是「偏執地強調自我的『處境』」,表現「極端的政治敏感症」,而後者更「將自身全然『環境化』(外部化)」(頁38),我的解讀是,黃建宏所談論的生態性是一種擴延的自我,是推己及人(或物、甚至是族群和國家)的,然而,平庸如我並無法確知他在這裡所指涉的藝術創作是否延續至今,但確實給這次重新走進劇場的我更明確的評論方案。

作為今年疫情後第一檔實驗劇場的舞蹈節目,《吃土》無疑激起不少討論,其中評論人吳孟軒挑明編舞者「將個人價值無限上綱」,也許正反過來回應著黃建宏針對創作「生態性」的論述。我在今年六月報名參加壞鞋子舞蹈劇場與淡水南北軒合辦的北管田調工作坊,得到了一張小卡(也許是舞團到日本交流所使用的素材,上面字詞有日文翻譯和台羅拼音),恰恰說明了壞鞋子的野心:也就是放射狀地組合一個新的舞蹈技巧系統,其中心是「ㄢˋ文化身體」,向外伸出的第一層關鍵字是舞團內部的動作描述詞,再伸出的一層就是壞鞋子正在/即將進行田野調查的對象或是表徵台灣特色的字詞,於是就有「-螺旋-牽亡歌」、「-竄-陣頭」、「-拖蝸牛-潮濕氣候」以及「-勁-北管樂」等連結。我認為吳孟軒的評論所描述的是關於「勁」的實驗所彰顯的失落,起因有可能是林宜瑾對於自身舞蹈美學的固著。

吃土(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育全)

評論人多針對林宜瑾在舞蹈編排方面的議題提問,其實《吃土》彰顯了壞鞋子一團積累出的田野成果,她論及「丹田」力量開展的「勁」,是為了順應北管的音樂風格,同時表現壞鞋子前階段牽亡歌累積的研究成果,也就是以脊椎為中軸的螺旋擺盪,此點引發評論人戴宇恆的疑慮,他認為ㄢˋ身體與北管「不是在同一個發展的脈絡(⋯⋯)其中斷裂、抑或身體其實跟不上北管的音樂性與節奏(……)成為置入性行銷『ㄢˋ身體』的計策?」並認為ㄢˋ身體「淪為旁觀的客體」,成為反應音樂的異質身體,讓人看見差異卻難以形成對話。

林宜瑾固著於運用壞鞋子長時間發展出的ㄢˋ身體的技巧,也許是亟欲擺脫學院派「西方身體」訓練的桎梏,但她其實正在複製帝國的身體控制形式,她的美學仍然講究連貫的技巧、風格,其低沈的重心、強力的核心、以脊椎為軸螺旋擺盪的軀幹不僅僅是源自於臺灣文化,會不會更是林宜瑾個人的風格簽名?沿著這個話題,就讓我連想到評論人蔡孟凱對於音樂設計李慈湄在演後座談提及的「北管的『去符號化』工作」的沮喪,我感覺到創作者正在形塑一個並虛幻的當代劇場的美學,以傳統藝術為名,卻加工或是抹消了傳統藝術。

在觀看《吃土》的過程中,我不斷回想起2016與2017年,當壞鞋子仍然駐紮在板橋435藝文特區,連續兩年林宜瑾在她自己策劃的《看見看不見的─依地創作》這個特定場域小品聯展中,在颱風過後在狹小的水泥小屋裡留下淹至腳踝高度的雨水,發表《逝水間》,當時舞者劉俊德的身體真的就像是蝸牛一般黏滯、脆弱,動作地發動幾乎發狂地迴旋震盪於緊縮與爆裂之間,在與北管樂中的鑼鼓近似的打擊樂當中,我看到一股鬆勁,那是來自於放大身體感官的修練,無限地感知肉身存在所面對的機遇,即便舞作編排入許多動作技巧橋段。身為觀眾的我幾乎可以確定壞鞋子和林宜瑾在創作過程及日常訓練當中,非常有意識地將身體投入自身複雜的環境當中,去感知並覺察。

這裡頭還有一個問題浮現了,在平時的工作裡讓身體給出空間,去學習「台灣文化」的技藝,卻似乎少了理解與拆解的機會,或許我們應該問壞鞋子,當他們「田野調查」,進入「對象」,也就是地方軒社,舞團究竟是學藝者、研究者或是創作者?軒社裡的樂師是報導人還是師傅?從《吃土》的開場,當淡水南北軒的樂師們、李慈湄和壞鞋子的舞者們在舞台上並列行走、爬行,混音儀器和北管樂器置放的空間呈多點散佈在上舞台,這已經暗示著他們之間存在著對等分享的關係,也許它們未必需要以植物為導引,反而可以透過直面以當代劇場為藉口媒合舞蹈和傳統藝術相互攀爬和附著所開展的繁茂生態。

林宜瑾與林素蓮在過去近十年經常以「素人」為題被併置於討論平台,林宜瑾是以「春泥」號召在地民眾參與舞蹈工作坊進而參與舞作排練。而林素蓮則是受劇場演員的啟發,從而思考如何「表演」,繞了一圈,《從一數到五》的舞台上有一位演員、一位兒童和四位學院出身的舞者。舞作情節轉場緊扣,有著過往林素蓮參與過的作品有著近似的格式,也就是聯想式的接龍蒙太奇,上一場歌唱,下一場個人生命史的訴說,評論人羅倩形容劇場裡呈現了一個「錯落不連續的、好似童年的白日夢幻想空間」。而根據創作者自身成長經驗而來,被評論人吳孟軒認為是「一個定位自我與世代的作品」,然而生命果真能夠在各色符號的拼接卻又缺乏推衍的片段集合裡頭進行討論嗎?

從一數到五(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陳藝堂)

我的最大疑慮是,《從一數到五》正在透過無限嬉鬧與抒情的言說,將那個來自於家庭與社會甚至國際關係當中,生命政治始終處在被支配的地位的女體形象給合理化、給昇華了。評論人張敦智引用演前的訪談文章(張雅淳採訪),反覆的提及這個作品是「很個人的」,反而引發我對這個作品的私密性的疑惑,當舞者用盡全力進行的舞動時如此煽情,即便當下我聽見舞者王筑樺說著,也不真的確定是舞者本人的私密家庭故事的時候,能為她的姿態和俐落的性格所著迷,回過頭看,卻是感受到一種難以參與的感性。

被設定為「女主角」的小女孩張芝齊,在開場整個製作團隊工作人員站在舞台上的時候,她一一唱名後離去,彷彿現實世界的關係逐一退卻,她可能作為林素連孩提時期的投射,她負責處理生活瑣事,按電鍋、開關門和關燈、讀書、畫畫……,評論人于善祿大篇幅地描寫這位女主角的動態,並認為這個作品「帶著一點厭世與叩問」。然而我認為這樣的編排其實是以身份分類且固著化,編舞者將舞者個人的生命資源催化成一種去政治的慾望競爭與生產。也許這樣寫起來顯得偏激,何況,林素蓮對於作品的言說以及其發表的文案,經常率性地表達自己現階段生活世界的好奇和煩惱,這點讓人喜歡她的勇敢不造作,但是她透過台灣家庭多有的暗綠色電鍋記憶設定一支舞、一段白日夢的時間,讓舞者身穿粉色道服,揮拳勾踢,嘴裡唱著卡通配樂〈男子漢〉,詼諧地把玩上世紀末兒童流型符碼,我不禁要猜想這種回憶/夢境式的時間切片,是否正是因為創作者無力回應那些隱隱作用的,多重而複雜的支配力量,觀眾有沒有機會好奇這樣的身體形象背後可能寓含的批判?

什麼是「屬於我的」和「屬於臺灣的」的焦慮感,一直潛伏在臺灣人的血液裡,而關於「處境」的言說從來就是政治性的,但是在當代舞蹈圈子裡,我們又經常對加諸在我們身上的政治性眼光感到懼怕,變得過度敏感,以致我們要嘛總是在喊好高騖遠的理想口號,或是以「感動人心」為號召,進而販售以日漸高漲的門票。再一次借用黃建宏書裡的說法,也許就是「只有非常少數的人挑戰『政治地』創作」,黃用了翻譯英文副詞所使用的「地」,原本是用來修飾動詞表示某種範圍,又滑進了與地面、土地連結的意象。土地可以有多個層次,可觸而可感,關於政治和生態的意涵並不僅止於創作內容所表現的,更多是關於「創作的行動本身」。

參考資料

黃建宏著:《潛殖絮語》,宣言製作工作室出版,2019年。

史書美等編著:《台灣理論關鍵詞》,聯經出版,2019年。

吳孟軒:〈無力且貧弱的土地/植物身體《吃土》〉,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9656

戴宇恆:〈迷途的意識;喧囂的身體映像《吃土》〉,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9649

蔡孟凱:〈反芻的過程──《吃土》與北管音樂的距離〉,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9773

吳孟軒:〈她們心中都有一首男子漢《從一數到五》〉,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9943

羅倩:〈呼吸一畝田、一場白日夢《從一數到五》〉,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9887

張敦智:〈用形式換氣,以結構呼吸《從一數到五》〉,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0040

于善祿:〈找點新鮮空氣,然後自由呼吸《從一數到五》〉,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9832

《從一數到五》

演出|林素蓮
時間|2020/07/25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吃土》

演出|壞鞋子舞蹈劇場
時間|2020/07/18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人類和土地的關係,究竟是共生?還是破壞?隨著演出的進行,漸漸從作品裡得到答案。2020年首演的《吃土》,歷經疫情後,帶來更多的感動,也因為走過疫情,作品更能讓觀眾喚起群體意識,更懂得土地的珍貴。
9月
26
2023
整體來說,《從一數到五》有意識地以巧思組合豐富的形式,讓整齣作品像一張張動態GIF,探究著之於創作者而言,生存與完整意味著什麼。對觀眾而言,若有晦澀難解之處,我想也不必介意,因為作品開宗明義表態:它是很個人的,對作者而言十分徜徉的境地,對觀眾而言可能只是條死胡同。(張敦智)
8月
03
2020
2020年新點子實驗場《從一數到五》,由林素蓮創作的作品,本次討論她心中所謂「完整」的定義,作品觸及的內涵包括「在無法選擇原生家庭的限制下,我們來到世上,在不知道什麼是呼吸的時候就開始呼吸」,由每名表演者各自的家庭故事開始說起,帶出生命之中前進的動力。(林素蓮)
8月
03
2020
不可諱言的是,正因《從一數到五》根基於編舞家與舞者們成長經驗而來,但這群人的家庭背景、年齡層、社會階層又十分相近,於是便形成了一個特定的社群圖像,非屬於相似脈絡出身的觀眾,或許便有難以進入之感。作為一個定位自我與世代的作品,《從一數到五》是完整且精準的,但如何從挖掘自我當中,予以擴展至更為寬廣的關懷,或許是林素蓮下一階段的挑戰,畢竟生命即政治,個人的議題從來不會只屬於個人。(吳孟軒)
7月
30
2020
用白日夢般的情境塑造來詮釋《從一數到五》並無不可,但若回頭看該作品呈現出來的幾個關鍵字:呼吸─活著、游泳─父親、家屋─物件,舞者自述幾個片段零碎的家庭經驗,呼應存在於世的大命題,似乎限縮了《從一數到五》的創作格局,變成走向個人生命經驗的抒發、白日夢下破碎的喃喃囈語。(羅倩)
7月
29
2020
除了口頭的說和唱,身體的舞動與音樂互文鑲嵌在整個表演文本之中(之間),沒那麼地全然舞蹈,但沒了舞蹈卻會不那麼全然,看得出來「舞蹈構作」對於「編舞創作」的重要性,若無結構概念的構作,這個作品很可能只剩下零零散散的舞蹈技術性動作,就像那眾多散散零零的生活道具一樣。(于善祿)
7月
28
2020
以田野調查尋根進而發展出的舞蹈作品,已有前例,如林文中舞團的《小南管》、藝姿舞集的《伊那》,那麼《吃土》的特別之處在哪裡?我認為壞鞋子舞蹈劇場未來可以再交待得清楚一點。(鄭雅珊)
7月
27
2020
當代的創作者向傳統、民俗取經之時,該在創作/傳統、藝術/民俗這兩組座標線劃出的象限之間選擇什麼位置,或許是創作者乃至於觀眾觀看時最重要的課題,這也是我在觀看《吃土》時,腦中不停運轉的思考面向。(蔡孟凱)
7月
27
2020
究竟《吃土》中所運用的民間元素是奠基於傳統文化素材的嶄新詮釋,或是作為臺灣文化資產所聚焦的傳統延續性問題?當北管樂走進當代劇場轉譯後的語彙,透過部分預錄鋪陳至現場演奏,由虛至實的轉化、素材借用、重新佈局的問題值得被提出來探討。(張瑋珊)
7月
23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