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的意識;喧囂的身體映像《吃土》
7月
23
2020
吃土(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陳又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57次瀏覽
戴宇恆(專案評論人)

編舞家林宜瑾在2015年透過「ㄢˋ-身體回家創作計劃」,挖掘臺灣文化,並從中萃取、轉化為一種新的當代舞蹈身體語彙。《彩虹的盡頭》、《渺生》正是在這樣的脈絡下產生的作品,筆者雖未現場經歷林宜瑾以往「ㄢˋ身體」的創作,但卻可從些許影像片段,以及紀慧玲、樊香君、黃馨儀、羅倩⋯⋯等人的評論文章中【1】,窺見那個從牽亡歌陣中「將過去嚮往西式的身體牽離,迎接屬於自己文化底蘊的當代身體」【2】。受到閩南語「幹」的身體力道與音韻啟發,並從牽亡儀式中汲取養分所產生的「ㄢˋ身體」,其中螺旋、震盪、擰扭是林宜瑾所找到的一種當代舞蹈中相對異質的身體語彙,有些奇妙、有些幽暗,卻又相當儀式,而這樣的身體該怎麼置換成《吃土》中的北管身體映像?或者說,雖然北管與牽亡歌陣同為臺灣民俗文化,但不同的藝陣型態與發展脈絡能以同一種身體質地呈現嗎?我想,這得從《吃土》的舞者身體樣貌間觀察,並找到其怎麼與北管交互作用,才能試圖勾勒出些許「ㄢˋ身體」發展至今的形狀。

舞作開始,九位表演者身穿土色並織繡著綠芽的衣著入場,燈光無意切割觀演關係,在無聲的場域中,他們或位移、或排列。此時並無所謂「舞」的介入,好像只是在尋找人與這個空間/地域的關係,而當其中一人走向電子音樂控盤,並操弄起電音聲響時,身體好似被召喚般地,舞動的意象逐漸萌芽。此番召喚延續地使其他樂師回到定位,並且暗示著北管即將召喚:讓身體回到臺灣的文化中安放。作為舞蹈劇場的作品,《吃土》也有意設計情節——藉著樂聲的召喚,從制式的身體中(程式的、排列的)喚回草根的身體(元素的、野性的)。應著不同的北管樂器聲響,以身體展現樂聲質地(鑼鈔的響亮與摩挲感、嗩吶的線性與哀戚、鼓類的結實與節奏性、拉弦的悠揚),伴隨著樂器一個個加入,熟悉的北管樂曲甫繚繞於耳,終於,北管印象(婚喪喜慶)也在此徐徐地、漸次浮現。

值得一提的是,無論創作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其段落銜接以一種斷裂的、不連貫的方式處理,激昂間嘎然沉靜、幽微間突變喜慶;電子音時而引發北管演奏,又在北管演奏時淪為襯底;舞者在斷裂中時而相互拉扯、時而彼此乘載,身體在抵拒的同時又並存著涵受的關係,似在冒芽的發力中又被外力所抑制,這樣的關係又提供了《吃土》另一個更深的意象構築:也就是傳統文化怎麼在西潮中與之共存?是此消彼長抑或找到新的定位?

藉著此番觀察其實不難發現,舞者的身體質地仍然在螺旋、震盪、擰扭中排列組合。自此,我忍不住要提問:從牽亡歌陣中搖盪、扭拗的身體,真的適合表現北管印象嗎?雖然可以看出創作端試圖融入一個更為宏觀的角度來探討民俗文化,但以我的觀看視角,就身體映像而言,我不覺得《吃土》成功地轉譯了北管的音樂特性,在這點上,創作意識是不夠清楚的。倘若只是要讓「ㄢˋ身體」與同為傳藝的北管產生碰撞,但卻忽略兩者並不是在同一個發展的脈絡,只會凸顯其中斷裂、抑或身體其實跟不上北管的音樂性與節奏(牽亡歌陣的音樂、語言都與北管不盡相同)。而這是否只是成為置入性行銷「ㄢˋ身體」的計策?況且,一種身體要表現所有概念(要從樂聲特質轉化,又要表現北管印象,同時還想觸及文化的抵抗、涵受及共存與消長),「ㄢˋ身體」所呈現的北管身體映像未免過於喧囂,也使得這套身體語彙淪為旁觀的客體,除了看見這樣異質的身體,以及從舞作情節中體現對臺灣民俗文化的憂慮外,並無法實際與北管有所對話。

臺灣人的身體究竟是何樣貌?編舞家林宜瑾的確在當代舞蹈的身體語彙中另闢蹊徑,但仍然必須考量其從何而來?並且該走向何方?正如《吃土》給予的警示:「ㄢˋ身體」仍存在其有限性,雖說臺灣的土地充斥著各式混種文化、傳藝,但也不代表一種身體能夠在任何環境中生長。《彩虹的盡頭》、《渺生》的成功可歸功於其精神及人與靈體間輪迴、螺旋狀態的精準凝鍊?但若以北管為題?它的音樂性或精神為何?又該如何轉化這些抽象的本質?這也是林宜瑾或「ㄢˋ身體」該面對的新課題:怎麼在各式土壤中變種,抑或讓這套身體語彙尋找到能適切轉化的方式,才能更有意識、並且細緻地在作品中茁壯,以免讓創作意識陷入迷途、嶄新突破的立意淪為形式,反倒挖就出一條阻滯作品連結的鴻溝。

註釋

1、參照文章:

樊香君:〈找身體II: 不只尋找「台灣人身體」的「台灣人身體們」《默默計畫Work-in Progress II》、《泥土的故事》〉,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18897

紀慧玲:〈通過與進入──表演者與觀眾《彩虹的盡頭》〉,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2783

樊香君:〈神先走,體未至 《彩虹的盡頭》〉,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23302

黃馨儀:〈身體與意識的錯身之際《渺生》〉,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4482

羅倩:〈文化身體與舞蹈語彙的淬煉形成《渺生》〉,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4507

劉純良:〈階段性的身體整合《渺生》〉,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4574

陳泰松:〈舞蹈,事關祭典的再發明《渺生》〉,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4857

白斐嵐:〈ARTALKS:關於身體與生命的擺盪──《渺生》〉,網址: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bfl/2019042201

2、出自《彩虹的盡頭》演出節目單,林宜瑾之語。

《吃土》

演出|壞鞋子舞蹈劇場
時間|2020/07/1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人類和土地的關係,究竟是共生?還是破壞?隨著演出的進行,漸漸從作品裡得到答案。2020年首演的《吃土》,歷經疫情後,帶來更多的感動,也因為走過疫情,作品更能讓觀眾喚起群體意識,更懂得土地的珍貴。
9月
26
2023
從《吃土》的開場,當淡水南北軒的樂師們、李慈湄和壞鞋子的舞者們在舞台上並列行走、爬行,混音儀器和北管樂器置放的空間呈多點散佈在上舞台,這已經暗示著他們之間存在著對等分享的關係,也許它們未必需要以植物為導引,反而可以透過直面以當代劇場為藉口媒合舞蹈和傳統藝術相互攀爬和附著所開展的繁茂生態。(王昱程)
9月
02
2020
以田野調查尋根進而發展出的舞蹈作品,已有前例,如林文中舞團的《小南管》、藝姿舞集的《伊那》,那麼《吃土》的特別之處在哪裡?我認為壞鞋子舞蹈劇場未來可以再交待得清楚一點。(鄭雅珊)
7月
27
2020
當代的創作者向傳統、民俗取經之時,該在創作/傳統、藝術/民俗這兩組座標線劃出的象限之間選擇什麼位置,或許是創作者乃至於觀眾觀看時最重要的課題,這也是我在觀看《吃土》時,腦中不停運轉的思考面向。(蔡孟凱)
7月
27
2020
究竟《吃土》中所運用的民間元素是奠基於傳統文化素材的嶄新詮釋,或是作為臺灣文化資產所聚焦的傳統延續性問題?當北管樂走進當代劇場轉譯後的語彙,透過部分預錄鋪陳至現場演奏,由虛至實的轉化、素材借用、重新佈局的問題值得被提出來探討。(張瑋珊)
7月
23
2020
先不論林宜瑾近年來是如何理解「土地」、「自然」、「生活」的內涵,以及如何在系列創作中建構其對「台灣」或「民間」的觀點,單純就《吃土》所呈現出的結果來看,其在身體技術上反應出了林宜瑾在動作發展上的兩個致命性弱點,而此兩個致命性的弱點,也正恰恰好回應了林宜瑾創作論述中的含糊之處。(吳孟軒)
7月
23
2020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