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白傷痛,《無/法/對/白》
11月
04
2019
《無/法/對/白》松山場(憶生文創工作室提供/攝影王一樵)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81次瀏覽

洪姿宇(專案評論人)


近來以白色恐怖為主題或兼論的戲劇演出可謂遍地開花,以今年為例,就有狂想劇場的《島上的最後晚餐》、同黨劇團的《白色說書人》(首演於2017年)、饕餮劇集的《白噪音》、再拒劇團的《明白歌》、人力飛行劇團的《雙姝怨》等等,戲劇揉雜偶戲、說唱藝術、舞蹈、視覺藝術,探索白色恐怖這難以跨越的歷史創傷記憶,還可以如何被涵容、重整、改寫。《無/法/對/白》同樣列身其中,這部由國家人權博物館和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促轉會)所指導贊助的製作,企圖進到非都市區(嘉義朴子、台北北投、新北鶯歌)、非典型戲劇場館(百年日式老屋、社區大學、活動中心),讓劇場和觀眾、觀眾和觀眾彼此對話與討論。《無/法/對/白》指出白色恐怖的故事並不屬於演員和劇場自身,亦不在觀眾和劇場間,而是發生在所有不曾脫離白色恐怖記憶的觀眾之間。

許多對白色恐怖的敘事多聚焦於「冤錯假案」的架構,控訴白色恐怖時期警備總部等特務機構任意捉捕、羅織顛覆國家的罪名,將人民構陷下獄或剝奪生命。若建構在一個「單純無辜」、純粹於黨國體制壓迫下蒙受「不白之冤」的受害者,實則容易得到群眾普遍的認同、同情──因為站在這個「純潔」的受害者對面,是邪惡龐大的黨國機器,正邪之分如此明顯。但隨文獻檔案的開放,已有不少白色恐怖研究修正這片略顯蒼白的圖景,而《無/法/對/白》所繼承的挑戰性問題是:如果被捕下獄者是真的相信社會主義才是改革希望的呢?如果他們真是地下黨派的一員、參與策劃顛覆國民黨政權,甚至與中國共產黨來往,協助建立地下網絡的呢?現在的台灣人要怎麼面對這段歷史?

《無/法/對/白》松山場(憶生文創工作室提供/攝影王一樵)

《無/法/對/白》是關於一家三代人的故事,國棟在白色恐怖時期因為參與讀書會而被捕下入獄二十年,錯過女兒瑾萱長大成人的黃金時光,瑾萱結婚生子後得知中華民國政府頒訂「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下稱補償條例),便希望國棟可以申請補償、獲得平反,緩解家中的經濟狀況,但國棟得知條例細節後猶豫不決,因為當時他真的加入了共產黨,而按照補償條例的規定,他因此不會被算在有被補償資格的人中──換言之,如果要申請這筆國家補償,以回應他虧欠多年的女兒的殷殷期待,他就得向國家說謊。

國棟此時面臨了艱難的抉擇,申請賠償,等同承認少時的他入黨是錯的,而否認自己過去做過的事,近乎是對自我認同的否定,因為,國棟淒淒喊道:「那就是我啊!」但不申請賠償,他又如何面對女兒、向妻女表達自己長年缺席的歉意?而國棟更害怕向瑾萱坦白自己心裡的這番掙扎:「知道我入黨,她會不會看不起我?」因為「這樣不就坐實了她是共匪女兒的指控嗎?」不知所措的國棟只好保持緘默。而瑾萱滿腹委屈,她與母親相依為命二十年,飽受親友同學的異樣眼光,終於盼到父親回家,卻迎來一個半生陰鬱、神經質、禁止全家談論政治的父親,她也被困在父親的陰影和對父親的怨懟裡。

《無/法/對/白》揭示政治暴力帶來的創傷,是跨時、跨世代,超越物理性而更是精神性的。國棟不是烈士,黨國以漫長的二十年摧毀了他的意志、剝奪了他對人際關係的信任以及建立親密關係的能力;解嚴後,國家又再次用1998年頒布的補償條例截斷了他肯認自己存在、與家人共享傷痛或療癒的可能。國棟的掙扎讓人想到社會學者林傳凱轉述五○年代的政治犯前輩對補償制度的評論:「是不是在『二二八 』的軍事屠殺後, 每一個台灣人都還必須像條喪家犬一樣的順從政府,才能在『無辜』與『無故』受到國家暴力侵害後獲得一點尊重?是不是先要像奴隸般的繼續順從暴政,你才能在1998年的補償制度中被當成一個人看?」【1】顯然,國家系統性的暴力除了決定將誰劃分在「罪犯」的範疇內,更包含將怎樣的人放逐到制度的認可之外,這不僅涉及倖存者的社會、經濟條件,還有他們將如何認知到自已是一個完整,或是破碎的人。

《無/法/對/白》松山場(憶生文創工作室提供/攝影王一樵)

在這片圖景內,觀眾有什麼可以介入的空間?演出時不時會被引言人打斷,觀眾要思考如果自己是其中一個角色,會做出什麼選擇:會不會自首?申不申請賠償?觀眾也被邀請分別坐到國棟或瑾萱身邊,與他們對話、建議他們如何向彼此坦誠。在如此靠近、近身肉搏式的面質時,保持冷漠似乎不再那麼容易,觀眾必需將角色的掙扎當成自己的,並面臨和角色類似的兩難。當然,並不是所有受難者都能如國棟和瑾萱一樣,有能力將創痛化為有條有理的語言;促轉會委員彭仁郁就曾提到,有些創傷者為了自我保護,無法以容易理解的邏輯組合語言和記憶,而必須訴諸暗號式的表述,「但更多情況是,創傷痕跡已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失語,而無法被記載下來」。【2】的確,本劇意不在追溯失語的創傷者,或許它創造意義的對象反而指向觀眾自身。在演出尾聲,引言人請觀眾分組討論世代溝通的難題與解方,觀眾向彼此分享自己的家族經驗。我的組員們有成長自本省、外省家庭,也有本外省混雜的,而他們接收到的白色恐怖敘事雖然各異,但那段漫長的歷史記憶卻仍深植台灣人心中,今日幻化為不同的形態與意識,滲透日常生活最瑣碎的時刻,如同本劇第一幕,瑾萱緊張的對想去香港參加反送中運動的兒子敬安說:「不多做什麼,就不會有事……好好生活、賺錢最重要!」擁有一位前政治犯父親的生命經驗未曾離開,仍要時不時偶然閃現,而辨認、尋找這些言論和認知之下的真實焦慮,走向可能的療癒/遇和對白,劇場可以如何介入,還有待更多探索和創造。


註解

1、林傳凱:〈 「加害者」與「被害者」的艱難思考(下)〉,《人本教育札記》,第356期(2019年2月),頁66-70。

2、〈「重拾社會信任──歷史記憶與心理創傷療癒」講座紀要〉,網址:https://ppt.cc/fjD0qx

《無/法/對/白》

演出|未指稱共作場
時間|2019/10/20 19:00
地點|松山文化創意園區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於我而言,《無/法/對/白》的珍貴之處在於創造一個場域,在演出當下使參與者產生與歷史時空共振的可能。共振之一是演出團隊形塑了一個開放的發表場域,使觀眾感到安全的在其中交流討論,觀眾對辭彙如「白色恐怖」、「壓迫」、「反『中』」在各表己意之下重新釐清,在歷史繩索上來來回回碰觸摸索對話;……(梁家綺)
10月
20
2020
今日的我們,早已離「反共抗惡」的日子十分遙遠,《無/法/對/白》並未自負給出為歷史清創的方案,卻警示我們必須小心處理對「絕對之惡」的想像,多元史觀不能僅是口號,必須是種實踐,若連最基礎的易位思考都達不到,遺憾會是常態。(黃資婷)
10月
16
2020
本劇若以一般正襟危坐的劇場演出標準來看,並沒有特別新奇之處,但未指稱共作場透過觀演互動的類論壇劇場,加上RPG(Role-Playing Game)特性,使觀眾可以漫遊在角色世界,通過操控戲中角色的選擇決定戲劇走向,展現出另一種特有劇場民主化的實踐與目標。也因為是論壇式劇場,劇情轉折處不時會被引言人打斷,詢問觀眾當下的選擇。(黃婷容)
10月
13
2020
就連轉型正義的工程在國家促轉會行使下,施作對象面對當年的「真正的匪諜」總是特別的心虛,顯然是被政治不正確的意識形態主使當成歷史棄料⋯⋯。在非黑即白、善惡二元對立的疆域裡,民眾又如何窺探被看不見的殊異史觀,拾起動輒被不認可、被遮蔽的民族記憶?(簡韋樵)
7月
30
2020
這群戲劇工作者們,很謹慎地處理知識份子的自我擺位,不想很強烈地擔負「啟蒙」的角色。這一部分也體現在此劇把主要的衝突點放在「申請補償與否」所指涉,在計數的賠償與不可計量的創傷之間自然連帶的偌大灰色地帶,包括不信任國家、共產黨人、歷史斷裂造成的代際差異等。(吳思鋒)
11月
07
2019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