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閩威(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生)
所謂「莎戲曲」,便是以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劇作作為故事原型,在演出上則全面依循傳統戲曲的「四功五法」,演員唱的是傳統曲腔與新撰詞白相互融合的內容,身段上的表演仍保留了程式化風格(如《可待》中的團長、優伶多有展示翻滾、前撲、小翻等戲曲身段)。由上文可知,莎戲曲與莎劇在西方的表演風格已大大不同,呈現一種「變態」的特徵。而鄭培凱於〈莎劇變態演戲曲〉中對「莎劇變態」的解釋:「東西方戲劇各有其演劇傳統,故事可以襲用,表演形式則迥然不同。……因此,以戲曲形式展演莎劇故事,的確是文化傳統與藝術形式的『變態』。」【1】
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本次演出的《可待》,不僅具備了「莎劇變態」,同時也是傳統客家戲曲的「變態」之作。彭鏡禧與陳芳的劇本並不完全依照莎士比亞原著,而是以主角情節推展為主,使用中國傳統戲曲的架構來創作,這種寫作的轉化過程最終成功將莎劇戲曲化,讓西方劇本與戲曲程式融為一體,並不會有「不中不西」、或令人突兀的違和感。
《可待》是剪裁不同的莎劇劇本而成,以《皆大歡喜》的故事為主軸,同時結合了《仲夏夜之夢》、《哈姆雷特》「戲中戲」的情節片段在其中,可以說是針對莎劇文本的解構與重構。若嘗試從客家戲觀眾的視角出發,這樣的劇本安排能讓他們對莎士比亞有初步認識。劇中另創一個架空歷史的「鄔酉國」與「紫嬃國」(意指「子虛烏有」),保留《皆大歡喜》中的亞登森林,故事情節的重心則轉移到雪蓮公主與桔梗的愛情自主與借戲寓情上;並且大膽嘗試「互文」和「後設」的方式,探討劇中男、女主角追逐愛情的本質與其人生自主權。其中,將莎劇中的諸多愛情名言套用至客家大戲中更是一大挑戰。在不同的表演形式中,是否能給觀眾們帶來原本故事中的感動?現今的社會是多元化的、跨領域的,經過多層次的碰撞以後,客家戲曲能否創造出一種新的形式來呢?
《可待》模糊了客家大戲、傳統三腳採茶戲的表演形制,從女主角雪蓮公主的心理層面出發,舞臺設計以大量的繩索為主,繩索便代表雪蓮公主的受制於人(鄔酋王)、鄔酋王與心妍之間的情感糾葛,以及雪蓮、鄔酋王、心妍三人的相互牽引、纏繞的命運。與前作《地獄變》的「心理裂變」不同的是,《可待》著重的重點在於雪蓮公主的「後設認知」上。「後設認知」是個體對真實認知的內在心智表徵,這種思維是屬於深思熟慮、具備計畫意圖、目標導向的行為,能夠使個體完成特定的任務,覺察自己是身為「環境中的行動者」,間接提昇了自我意識。在劇中,雪蓮欽點祝釐戲,並親自加入編劇、排演的工作正是呼應了此種特徵。
祝釐戲則是《可待》「戲中戲」看點之一。它包括了亂彈戲《情奔仲夏夜》(即《仲夏夜之夢》)、歌仔戲《辛貞女》與京劇《皆大歡喜》──三齣劇目不論情節、唱詞皆擷取了莎劇文本的部分內容,亦可看作短篇的「莎戲曲」。演員則展示了駕馭其他劇種的優秀能力,如飾演心妍(桔梗)的陳芝后、天珩的陳思朋的京劇唱段極為優美,筆者觀戲時甚至有超越客家主戲的感覺。
不過,《可待》的「戲中戲」設計除了是鋪陳劇情的需要外,更帶出了雪蓮公主、心妍、鄔酋王三人對祝釐戲中的投射作用。雪蓮公主是「排戲人」,希望能「借戲寓情」,反倒成為心妍與鄔酋王愛情故事的「觀眾」;鄔酋王身為「觀眾」,卻代入了天珩的角色中,變成了「扮演者」;而扮演桔梗公主的心妍反將角色的劇情投射於自身,從「扮演者」變成了自己。可以說,這種戲外與戲中戲相互呼應、演員與角色相互轉換的表演形制是極為特殊的。
《皆大歡喜》的狂歡色彩也被《可待》完整保留下來,特別在第六場「悟情」中,安排了大量丑角(其中三位分別扮演了蘇三、王寶釧、韓玉娘,間接反諷了古代女性無法自主的命運)與群眾演員於舞臺中現身,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廣場語言、行話與插科打諢,這些不同形式的戲曲語言使《可待》尾場呈現了眾聲喧鬧的局面,營造輕鬆愉快的喜劇氛圍,同時又有強烈的諷刺意識。這種「狂歡化」強調對社會階級的抗爭與顛覆,表達劇中人對自主與平等的強烈渴望。
「一丑二旦」或「二丑一旦」等客家戲常見的表演形制在《可待》也有顯著改編,強調的是「主體」與「群體」演出的不斷轉換──江彥瑮飾演的雪蓮公主即為主體,她的自主與掙扎扣住了全劇主軸,鄔酋王(蘇國慶飾)與心妍(陳芝后飾)之間的愛情則是牽引主軸轉動的一條繩索……。全劇較為不完美的部分在於「尾場」,雪蓮公主為了成全心妍的愛情與自身的自由,向鄔酋王提出了欲收心妍為義妹,來年讓她以「紫嬃國公主」的身分嫁給鄔酋王為妻。雖然呼應「皆大歡喜」的喜劇大團圓結局,但整體情節的鋪敘仍過於倉促,佈景中的天燈表現了和平、希望的意象,卻難以與繩索產生強烈對比,甚而有突兀之感。
註釋
1、鄭培凱:〈莎劇變態演戲曲〉,網址:https://reurl.cc/Gkj8lG。
《可待》
演出|榮興客家採茶劇團
時間|2019/10/05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