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臺北城難得能見兩個年輕的原民當代舞團發表作品,蒂摩爾古薪舞集說要在沉醉當中保持清醒;TAI則直指小米酒的濃郁香醇,開演前,編導瓦旦‧督喜(Watan Tusi)在台前邀請觀眾慢慢品嘗手中的小米酒,他說每釀小米酒都風味獨特,而濃稠的口感就像是部落家庭關係。過去,小米酒是用來連結祖靈的介質,長輩喝酒以前總是會用手指沾一點酒指向天空再輕輕觸碰土地。於是,舞者一個個進場亦如是,他們指著天空的手指微微甩動,輕觸地板的時候,溫柔得像是在親吻,各種親吻,舞者的個性如斯開顯。
如果把《久酒之香》分為兩段,前段舞者搭著彼此的肩膀,就像是行駛的列車,腳掌舞台上踩踏發出的聲響扁扁的,濕濕的,好像最近幾年原民青年的回家路,孤獨與豁達並呈。在焦慮喧囂的夜晚,一口飲盡一小杯秘釀小米酒,讓時間就像是腳掌所踩踏出的聲響一般黏滯,節奏簡單而統一,卻踏出舞者各自生命軌跡。在舞者望向天空的眼神,與踩踏時身體的震顫的時刻,腳踏單音,他們的身體則展現複調的旋律,也許是各自帶著故事搭上這班車吧。擔任列車頭的舞者,做了手沾米酒指向天空的動作之後,就這樣沒有再把手放下來了,這段路上不斷變化的腳法節奏,時而脫軌也許是為喘口氣。散開奔跑的腳步逐漸取代有秩序的節奏,舞台上的拉門淺淺地映射著舞者的身體,舞者望向鏡中的自己,交疊著在門後的夥伴身影,拉起夥伴的手跳起來又放掉。這股力量停了又走,是不斷重新出發的力量,逐漸地我彷彿看到拍岸浪花和搖風大樹,勇敢不羈地猛烈又蹲又跳著......。
後段由幾首耳熟能詳的KTV金曲開始,也許這就是酒後狂喜高歌,舞者拿起麥克風,其他舞者開始伴舞。復古的排場,舞者們各展妖嬈,隱隱呼應著近期上映描述原住民酷兒處境的電影《阿莉芙》。曲目到了兒歌〈只要我長大〉,賣弄嬌媚的姿態轉化成鬧哄哄的遊戲,舞者興奮地搞笑著,卻彷彿跌入細碎的空洞,在不同的時機點露出疲倦的眼神,又被更用力的縱聲大笑支撐。細緻且更多變化的腳法開始加入伴奏,全身汗濕的舞者們越是疲倦踏得越用力,又或許是酒醉後起舞的樣子,隨著觀眾吆喝、鼓掌的聲音,我彷彿來到了山腳的篝火旁,歌聲抒情,人情溫暖。
也許《久酒之香》是TAI成立以來最具娛樂效果的放鬆之作,但隨著上段的回家列車一路開往耳熟能詳的歌謠之境,城裡的觀眾反而能更切身地跟上這趟旅程。過去主流華語樂壇是個幾乎由漢人把持的封閉系統,腳法加入之後,聆聽經驗隨之翻轉,而下半場的表演,由音樂設計郭宏處理的詼諧編曲伴隨著每位舞者的獨唱,在原本就已經眾聲喧嘩的腳法當中,又開啟一層和觀眾記憶交流的新意。就好比Disco版本的〈你把我灌醉〉搭配複雜的腳法,對比市面所見的詮釋,同樣是煽情醉酒此刻,卻不再能區分究竟是哪一根心弦為之撥動,又或者是整組情弦被徹徹底底刷了又刷,此刻,台上台下的互動儼然成為一場醉後的狂歡。
若是套上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理論,狂歡時刻台上台下,表演者和觀眾毋須分別,這個時刻是在場所有人所共享。「腳法」是TAI回到部落研究整理出的動作系統,到了第七支作品,在金曲記憶的攪和下,研究、編創、表演和觀眾詮釋相互作用,現場沸騰的氣氛,來自多聲部的意識主動參與。有點像是在KTV,獨唱者從來就不是最主要的話語擁有者,於是,《久酒》又回到原住民族文化的再現與被觀看的問題意識,當原住民族的舞蹈脫離傳統祭儀與觀光化的表演,TAI累積至今的六十多式「腳法」,遇上小米酒,原住民族的主體就開放在演出的當下,整個劇場空間裡。
《久酒之香》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17/12/03 14:30
地點|台北華山文創園區果酒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