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場挖掘心理空間《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200A.D.地底挖洞人》
2月
10
2020
200A.D.地底挖洞人(栢優座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82次瀏覽

林慧真(專案評論人)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以下簡稱《大》劇)於2019年五月首演,同年年底,栢優座推出「三國系列」第二部作品──《200A.D.地底挖洞人》(以下簡稱《地》劇)。前者為三層結構:渡鴉完成曹營鳴金兵遺願、長坂坡趙子龍救劉備之妻糜夫人,前兩層結構則呼應著現代年夜飯的場景,訴說個人意志與家庭倫理的拉扯。「團圓」的設定,使一場年夜飯充滿衝突。後者則以官渡之戰為主軸,三名袁紹、曹操陣營小兵在挖地道時相遇,因各擁其主的身份差異,在同鄉之中消解衝突性;另外,則又以董卓、貂蟬與呂布之間的三角關係談論愛情的背叛。如果說《大》劇是以「撤退」作為最後的悟道,則《地》劇是在「背叛」之中探索原因。

以作品成熟度而言,《大》劇是較為成熟的作品,縱然在戲情結構上並非如此密合地相互扣連,但在主題的圍繞與收束方面是較為明確的。在現代年夜飯的場景上,夫妻間生育問題與文化差異的衝突、以及身為軍眷的孤寂,突出工作與家庭照護的兩難,單身者逃避著在圓滿表象下的種種爭吵、以及居住原生家庭中難覓對象的困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反而因為一場遵從家庭倫理的年夜飯而顯得分崩離析。趙子龍救糜夫人的主線,以糜夫人的自我剖白呼應現代場景中大嫂拒絕了婚姻生活的禁錮;鳴金兵的遺願,以想回家吃年夜飯對應著逃離年夜飯的三哥,逃離的人會不會才是最在乎的人?戲劇的結尾,三哥終於回家吃團圓飯,完成了跨時空的遺憾。

200A.D.地底挖洞人(栢優座提供)

相較於《大》劇以故事相互扣合呼應的作法,《地》劇則有「說大於演」的特質。舞台上可區分為兩個空間,架高舞台上的撥弦者與擊鼓者,其作用類似於說書者;另外以燈架下降塑造地洞情景,袁、曹陣營的三名小兵在此產生關係的相近相離。由於地洞的環境設定,演員必須放低身體姿態進行演出,於此則多以戲曲身段的矮子步或其他翻身等身段表現。若以戲曲身段與戲劇的扣合而言,我認為《地》劇為戲曲身段找到合理的表現方式,而《大》劇的戲曲身段嵌入人物的情緒方面相對有些勉強,例如憤怒時以掃堂腿表現等,如何找到戲曲身段所賦予的新詮釋,可能也是身段程式化所凸顯的困境。另一個問題是,栢優座的作品向來著重為戲曲身段找到新的表現方式,這是劇團的獨特性,但是這個設定會不會反過來捆綁或限制了戲劇表現形式?意即,戲曲身段對演員或舞台表現上是加分、作用不大或反倒造成扞格感?這是在比較兩齣戲之後的一點思考。

回過頭來說,《地》劇的戲劇結構,共分為十八場,猶如場次的零碎性,整體故事結構也有零散之感。撥弦者與擊鼓者看似抽離於故事以外的說書人,但是愈往後面發展,二者不再是抽離的角色──他們探討著「愛情是什麼」的同時,也在上演著合作與背叛;同時,貂蟬、呂布與董卓的糾纏關係,使得背叛的主題越往愛情的方面指涉。然而在結尾,三名小兵的相互背叛顯得著力不夠,他們相互背叛的原因顯然不是各為其主或是生死關頭的自保,而是在此之前發生的事情被揭露所引發的復仇──劇情的急轉直下,使得背叛的理由缺乏力度,仍不足以理解何以至此。

於是,《地》劇以「地底挖洞人」為設定,更像是以「背叛」作為發想後,向下泅泳探索的過程,這個地底像是心裡待解的陰暗面,而挖洞、探索則是為了瞭解事情或背叛何以至此。只可惜挖掘之後發現深不可測、茫茫然無所著落,到故事結尾,讓人感覺到破碎、凌亂的失語狀態。說書人的角色看似抽離,實則並未抽離,也加入了糾結與混亂的表現形式。因此,似乎只能概括地用「情感的背叛」來說明主題,但是三名小兵的相互背叛與貂蟬的三角關係未能找到明確的扣合與呼應,人何以選擇背叛、能否相互理解,仍缺乏足夠的脈絡來陳述。

綜合來看,三國故事的混亂與衝突,顯現於其戰事背景,像是《大》劇便以此「戰場」扣合人生──廚房是婆媳、妯娌之間的戰場,而年夜飯是家庭親疏的彰顯。但無論是家庭、愛情或友情,都是一次次的心理征戰與進退,而這也是兩部作品都試圖探索的重心。同時,皆以「實」之戰事對應著「虛」的心理空間。地洞猶如人內心的壓抑與深沈,在往下探索的過程中紊亂而迷失,於是《地》劇的舞台擺放著各式大小不一的行李箱,它是間隔彼此的空間,而每一個空箱又猶如人的內心所包裹的種種祕密與心事。至於,《大》劇的舞台設計,則是用年夜飯的圓桌對應上方懸掛的鏤空圓,不斷訴說著同心圓的意象,然而不論是圓桌或鏤空圓,都是由個體集合圍成的圓,而個體性說明了彼此的差異以及衝突所在。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實驗劇場版(栢優座提供/攝影林育全)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實驗劇場版(栢優座提供/攝影林育全)

值得注意的是,在人物選擇上,大多以戰場上名不見經傳的小兵為主體,《大》劇的鳴金兵串起了整齣戲的主軸、《地》劇的三名小兵被迫投入戰爭,帶出「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感慨以及非戰思想。因此,三國系列脫離了以英雄或列強為主體的大歷史敘事,從小人物的境遇著手,藉此觸碰了現代人的心理空間。

「以古喻今」,不僅是在題材的選擇,同時也展現於戲曲身段的現代應用。三國系列藉此帶出一個很好的發想,試圖在歷史縫隙中找尋人性的衝突與情感的拉扯:《大》劇帶出華人社會中敏感的家庭倫理關係,《地》劇則在向背叛的主題探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係。縱然在戲劇的雙線結構或多重結構的設定下有其不切合之處,但是在虛實表現手法之間對心理空間的挖掘,並且為戲曲身段找到新的演出途徑方面,仍期待會否有下一個三國系列?而下一個三國故事又能如何被訴說。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衛武營版側拍(栢優座提供/攝影朱上均)

《200A.D.地底挖洞人》

演出|栢優座
時間|2019/12/08 15:00
地點|雲門劇場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

演出|栢優座
時間|2020/01/28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戲曲演員的養成紮根多半使他們難以拋下程式化的身體,難題便在面對這樣的佈景時出現--捨棄富麗堂皇的佈景設置,回歸貼近戲曲象徵性的一桌二椅型態。既寫意又寫實的作品中,該如何在不捨棄四功五法的狀態下,巧妙地將戲曲身體運用在日常生活當中?(吳旻真)
6月
10
2019
在編寫與比喻使用仍有拓展空間的情況下,全劇立意與企圖仍已經清楚地表達出來。唱腔、身段等京劇元素不僅為當代社會穿透特定議題的真空地域,也將現代情境難以描繪的心理波動,化幽微為外顯,以具創新與挑戰的視野提供具體清晰的寫意空間。(張敦智)
6月
06
2019
劇中藉由與三國長板坡之戰的情境交錯呈現、對照,以傳達演員對三國角色的重新詮釋,讓觀眾與三國角色有了情感連結。寫實的劇情內容與象徵虛假的戲曲身體、音響失真的預錄音樂,以及不合時代的服裝,形成一虛一實的強烈對比。(戴碧持)
6月
06
2019
兩個家庭,五種意識,一場抗爭,一座村莊,一位說書人成就了《冒壁鬼》的故事,試圖以故事面對白色恐怖的創傷。《冒壁鬼》披上民間文學的外衣,平和重述曾經不能說的灰色記憶,不過度渲染事件張力展現出奇妙的彈性。歷史重量因此被轉化成非教條形式,釋放歌仔戲的通俗魅力。
4月
18
2024
飾演本劇小生「許生」的黃偲璇,扮相極為清俊(甚至有些過瘦),但從他一出臺即可發現,腳步手路的力度相當妥適,既非力有未逮的陰柔、也無用力過度的矯作,使人眼睛為之一亮。黃偲璇不僅身段穩當、唱腔流暢、口白咬字與情緒都俐落清晰,在某些應該是導演特別設計的、搭配音樂做特殊身段並且要對鑼鼓點的段落,竟也都能準確達成且表現得很自然,相當不容易。
4月
18
2024
許生在劇中是引發荒謬的關鍵。角色被設定成因形色出眾備受喜愛的文弱士子。在許生的選角設定上,相較於貌美的乾生/男性生行演員,由坤生/女性生行演員進行跨性別扮演更形貼切。坤生/女性生行演員擁有介於兩性光譜間的溫朗氣質,相對容易展現出唯美質感;也因生理女性的先天優勢,與歌仔戲主要受眾女性群體有著更深刻的連結。
4月
18
2024
以演員而言,現今二十週年的巡演仍舊為沈豐英和俞玖林,或許與當年所追求青春氣息的意義已然不同,但藝術的沈澱與累積,也讓崑曲藝術能真正落實。上本戲對沈豐英而言相當吃重,幾乎為杜麗娘的情感戲,前幾折的唱念時⋯⋯
4月
12
2024
青春版《牡丹亭》刪修版的三本27齣,在20年來的不斷演繹之下,儼然成為當代崑曲作品的經典代表。一方面它有別於原著的質樸鋪陳,其加入現代美學的藝術概念,包含舞台設計展現輕巧變化,投影背景增加環境轉化,華美服飾提升視覺美感,舞隊互動帶來畫面豐富⋯⋯
4月
12
2024
然而,該劇在故事的拼接敘事呈現得有些破碎、角色的情緒刻畫有些扁平,沒有足夠的時間,展現整體故事表現的豐富程度。《1624》試圖再現歷史故事,並用不同族群進行故事發展,值得肯定,但本文希望針對歷史時間與觀點拼接、表演形式的拼接、與巨大美感的運用方面,進一步的提出以下的思考。
4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