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場農業戰爭,你我在何方?《歐洲聯結》
10月
21
2016
歐洲聯結(同黨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79次瀏覽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歐洲聯結》劇中有這麼一段情節:在媒體戰中要逆轉局勢,就要利用歐洲中產階級的罪惡感,告訴大家這世界還有那麼多飢荒的國家,吃不飽的人民,不生產基改食物是無法餵飽所有人的。在這齣由台北藝術節促成台灣同黨劇團與法國守夜人劇團合作,探討全球農業議題的跨國製作中,我們面對著歐洲跨國企業的計謀、歐洲政治的彼此掛勾、歐洲知識圈的反對、歐洲人民的罪惡感,然而這刻不禁讓我思索著,在名為「歐洲聯結」的戲劇架構下,屬於台灣演員、台灣劇團、台灣觀眾的視角定位,又是什麼呢?對於一個被無數國際組織拒之門外,向來在國際公約沒什麼說話權的國家,儘管我們的大企業依然有力量去傷害自己與他人,儘管我們的政治同樣向財團靠攏,儘管我們社會依然享有相對優渥的生活,儘管我們有著屬於自己的農業困境,在質疑強權威脅、既得利益等議題時,始終太習慣將自己放在任人宰割的受害者位置,抑或以旁觀者眼光置身事外。台灣與歐洲究竟如何聯結?如何面對跨國農業威脅?這成了此劇最尷尬也最衝擊的首要問題。

以主角說客帶出的這場農業戰爭,涵蓋了官商勾結、基因改造、農藥汙染,還有被收買的學術研究、把酒言歡談成的交易、不擇手段的打壓異己。現實生活的近期範例,自然就是多年來惡名昭彰的孟山都與拜耳合併案。在端傳媒一篇相關報導〈拜耳併購孟山都,全球農糧體系變局?〉【1】中,撰文者賴慧玲除了提到上段所述「基改作物才能解決飢餓問題」之話術外,更點出此間矛盾:孟都山正因為糧食過剩問題,才讓自己陷入經營壓力。另一方面,文中也提醒著我們,議題遠比「個體小農對抗邪惡的跨國托拉斯」之善惡對立來得複雜。擴張與否、反抗與否、政府的態度、學術圈的立場、企業的利益,各方盤算綿密牽扯著,而美國、歐盟、新興大國家,更是各懷鬼胎,將個案延伸至盤根錯節的國際政治環境。文末,賴慧玲以棋局做為比喻:「在這盤全球糧食體系的棋局裡,每個角色都是棋士,也是棋子。棋局就在這進退攻守之中,不斷改變,也改變所有角色的命運。」棋士與棋子,恰巧成了我心目中對於《歐洲聯結》最恰當的回應。

在棋局中,有時當那顆不須承擔後果、不需思考的棋子,的確比較容易。《歐洲聯結》的主角,那不斷以第二人稱指涉的「你」,一再否認自己的棋士身分,儘管他享有的一切資源、地位,為家人換得的美好生活,都是他身為棋士的報酬;而在他計謀下喪命的研究助理(為要攻擊反對陣營的研究團隊,努力挖出多年前的抄襲醜聞),也是他一步棋的犧牲品。然而,他一再告訴自己,遊戲規則已然確立,就算少了他,這場棋局也將持續。「你」只是順應命運──這成了他的辯解開脫。於是劇中真正著重的,是個人內在的拉扯,包括那些沉入水裡所浮現的心聲,跳繩時喘著氣的掙扎,甚至是後來蜜蜂嗡嗡作響的幻象。正是因為我們相信這盤棋局的棋譜已定,讓反抗顯得無力,讓謊言變得容易。同樣的,原始劇本中本是一人飾演的主角,在導演馬修.華(Matthieu Roy)的安排下,分別由四位演員共同演出(來自台灣的王詩淳、王瑋廉與來自法國的布里斯.卡華、約翰娜.斯坦)。四人分飾一角,彷彿暗示主角並非特例,而是眾多棋士/棋子的集合體,更也再次強調個別演員只是此角色的一小部分,合力促成了早已寫定的發展。他們雖有著性別、國籍、語言,甚至表演方式、身體姿態的差異,卻努力地符合那一致且重複的框架。無論是語氣、音調、手勢,或台詞翻譯,在在讓我們看見了個體的無力。

然而,這盤棋局卻忽略了各方棋士/棋子的不同定位,被困在歐洲的一元性抑或與其相對的二元映照間,只見歐洲不見聯結。一元所表現的,是以歐洲社會文化為本的劇情、時事、政治、社交人際、談吐舉止;二元所反映的,則有劇場與議題、個人與體系、台灣與歐洲、中文與法文、主角及其反身指涉(「你」)等多重關係,就連舞台都分割成兩個區域,以商務旅店的臥床與起居區域聯結工作與社交,點出議題操作下那道模糊的公私界線。這樣的單一二元性,否定了任何他者的存在空間。於是我們見到兩位台灣演員如此用盡全力,意圖融入這個自成一格、自行運轉的體系中,同時又試圖維持自身個體性,卻只是強化了從議題到劇場、再從法文文本到台法共同演繹的二度尷尬。前一層次的轉換充滿了寫實資訊與細節,只突顯了後一層次是如此遙不可及。同理,為了符合原文劇本文字之獨特風格所犧牲的中文語感【2】,只是徒然增加了彼此隔閡。只有在這雙重時空並存於舞台時,才讓觀眾驚覺我們的差異是這麼巨大,巨大到甚至找不到一種聲音姿態、一種語言方式,來對應這個你我本已陌生的議題。

另一作為對照的,還有難得在劇場中經由耳機所傳送的聲音(當然,若不將耳機拿下聽聽現場聲音,也就無從對照起)。耳機的使用,除了向其原始「廣播劇」形式致敬外,以耳邊私語建構的聽覺場景,也為生硬議題增添了些許親密。此外,戴上耳機,隔絕了劇場裡所有雜音,將自我與其他屬同一時空的觀眾隔絕,反能以某種純粹,將自身投入於舞台之「虛擬實境」,建立另一種獨特的聲音聯結。只是,經由如此親暱、精細的介質傳送的聲音,卻僅只擔負「示意」功能而已。真實的聲音被隔絕在外,只剩下與爺爺通電話時傳出的救護車警笛、社交場合的碎語、精神崩潰時聽見的蜜蜂聲、遠離塵囂的療癒海浪音、切換主角心理狀態的浸水聲、抑或是劇末虛無的全然寂靜。同時,由耳機放大的中法文語感差異更是顯露無疑。單音節、平板節奏的中文台詞,直到王詩淳一段邊跳繩邊念著便利貼代辦事項的時刻,她聲音中壓抑或釋放的強弱、字詞的快慢切換、喘息的氣音,才讓「話語」出現「訊息」之外的生命力。我們透過耳機所聽見的聲音,究竟該如何與眼前視覺場景聯結?若耳機是為了沉浸式的聽覺體驗,它卻沒有足夠細節推砌出立體場景;若為了親近生硬議題,在語言的處理上卻反加深了距離。

以上,是身為一位台灣觀眾對於「自身該以何種角度與之聯結」的困惑。在台灣看著歐洲,更令人反思腳下土地。面對基改、農藥、糧食,我們難道只能追蹤著他人的觀點、他人的議題?不過,既然一齣戲是因觀眾而完整,對於這齣將同時在台灣與歐洲演出的跨國製作而言,我所感受的也許只能算是一半而已。我也更好奇對於另一群觀眾來說,《歐洲聯結》會生成什麼樣的聯結?劇中努力融入的台灣演員,是否又會為自己找出不同的攻守進退呢?

註釋

1、賴慧玲,〈拜耳併購孟山都,全球農糧體系變局?〉,2016/06/23發表於《端傳媒》,見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623-opinion-huiling-bayer/

2、演後座談時,演員王詩淳代翻譯周伶芝表示因原文寫作風格(包含人稱、語法結構等)緣故,在中文翻譯時產生許多語言上的限制。

《歐洲聯結》

演出|同黨劇團(台灣)、守夜人劇團(Cie du Veilleur,法)
時間|2016/10/13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世界就像一部寫好的劇本,寫得很糟,但眾人默許,你有一票,但改變不了;這已不僅僅是歐洲聯結,而是全世界都在聯結。一個野心勃勃的有為青年進入這聯結結構中,就注定只能是食物鏈中的一枚棋子。 (林乃文)
10月
21
2016
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絃樂),其和聲結構呈現一種無前無後的靜態,亦呼應了「夢幻能」的時間結構:鬼魂的時間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或許,這亦是坂本龍一在面臨人生將盡之際,領略到的在生與死之間的時間的樣貌。而物件聲響、環境噪音與電子聲響的疊加亦給予音樂含納宇宙無數異質聲響的時間感。
3月
28
2024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
3月
28
2024
《TIME》作為坂本龍一晚期的劇場音樂作品,一方面運用笙獨特的音調塑造出空靈的意境,並結合高古史郎在視覺上的設計,使此地滯留於生死之間,笙音帶來生息,沉默隱含衰敗,田中泯的身姿恍如幽魂,步行於水鏡,攝影機記錄下老者的滄桑。觀眾凝視他,猶如凝視消亡。另一方面,當來自各地的照片遍布投影幕,又似乎能隱約窺知坂本龍一晚年對自然環境的思考,其故鄉所曾遭遇的天災人禍,或許都在這位一代大師生命中留下痕跡。
3月
28
2024
全劇接近尾聲時,被重重包圍的警調逼到牆角的角色們,突然打破第四面牆,邀請觀眾幫忙藏匿「贓物」,成為抗爭行動的共謀,台上(角色/演員)台下(觀眾/群眾)開始玩起「你丟我接」的同樂遊戲,氣氛熱烈。編導可能認為這樣的場景,可以代表藉劇場反諷現實、紓解焦慮、為民喉舌的功能,得到觀眾的認同,期待在博君一笑之後,能讓君深自反省。對我而言,仍不免有些疑慮:歡樂激情過後,終要回歸現實,劇場裡異想天開的瘋狂行動,是否真能轉變成面對現實的批判思考與理性抉擇,仍待驗證。
3月
28
2024
換言之,歷史難以被真正地再現,而報告劇的中性狀態(in-between)迫使群讀演員拉開與過往他者記憶的客觀距離,有自覺地以自身生活經驗棱鏡識別、折射劇中人物的生命狀態和理想主義實踐,從回溯當中逼視眼下社會所面臨的危機時刻,在啟示的瞬間將現實中一再丟失的希望重新贖回。
3月
25
2024
知識也是一種權力。對某些政權而言,知識可以是危險的,需要被管制;對某些人民而言,知識會讓自己身陷險境。人們可以藉由獲得知識來改變人生、改變社會;也可以藉由知識展現優越。不過對於看完《白兔紅兔》卻被迫閉嘴的觀眾而言,知識變得無用,在感受到「知情」所帶來的權力的同時,卻也無法藉由說出「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來彰顯特權。
3月
22
2024
誠然,故事的熟悉感加上網路作梗的堆疊,讓觀者對演出內容多少還能掌握劇情所傳達的內涵,無論是回應先前的教育宣導或是反映當今的網路亂象,背後所蘊含的社會教化意味仍顯得相當濃厚,勸世的目的不難體會。但既是標榜「音樂劇」作品,則做為主要架構的音樂旋律、唱曲歌詞、肢體節奏,則必須面對最殘酷的演出考驗。細數曲目表中包含序曲、終曲及中間串聯等洋洋灑灑總共多達十五個曲目,音樂唱段的編創可說具足了滿滿的誠意。
3月
13
2024
從四季風土節氣發動的表演文本,進入了童年的回憶,收尾落在劇中主人翁有感成長敘事的疑惑與追求:「什麼樣的果子才是最好的果子?」「妳就是妳自己。」「我就是我自己?這樣就可以去冒險了嗎?」雖然,這樣的感悟,帶著正向的能量、溫暖的鼓勵,不過,前半場所展開的土地連結或家族回憶,予人期望更多的開展,到此戛然中斷,讓人若有所失。抑或是換個角度解讀,從家族淵源到個人成長,恰足以引動聯想人生的終極問題:我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我們是誰?因此,即使觀賞結束的時候,我們是無法知道真正答案的,一如生命的腳本總是無法預知未來禍福,必須自行邁開腳步前進,才能揭曉謎底吧。
3月
0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