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身體如何歷史化,聲景如何地理化《南洋情報交換所》
10月
20
2018
南洋情報交換所(柳春春劇社提供/攝影許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57次瀏覽
紀慧玲(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情報,或情報局(intelligence bureau),指向某種偵伺與布局,尤其作為國家戰爭機器布署的一部分,敵對與交戰氣氛濃厚。交換,則不具特定奪取或殲滅意義,最多是利益不均與分配,更多時我們聯想到互利或溝通,「情報交換」尤其幾乎是信息傳遞之意,在商品語言世界大概可以充抵購物好康、旅遊特惠等概念,屬於無惡意的犯意誘引。

《南洋情報交換所》(The Nanyang Intelligence Bureau)中英文表面字義指向上述差異旨趣,但終究,當演員鄭志忠一身軍裝匍匐前進,或敵視對方,或與另一演員阿彥・法立(Ayam Fared)做搏擊狀,這齣迷漾著熱帶雨林聲景與形狀的影翳般的作品雖然也意欲訴說馬來西亞迷離身世,探觸觀者對地理南洋的想像,以「解密」作為動機,但指引的航線仍偏向了二戰時期的日本、台灣、馬來西亞敵我關係;情報,終究更多地被聯想起戰事,以「戰爭」這個關鍵字,發動解密線索,啟動身體表演,帶領觀者一探戰事前後、乃至馬來西亞的前世今生。

地理南洋,包含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等地,自明朝末年華人開始移居留駐稱之。來自馬來西亞的影像藝術家區秀詒,以「身體、聲音、歷史」三組關鍵字進行創作,試圖演繹邊界、不可視影像「於意識裡的建構」。【1】關於「不可視影像」,藝評人王柏偉於節目單邀稿裡寫著:「……在這樣一種影像的視角與畫面生產機制上打轉仍然不夠激進,這還是一種『視覺式的影像』,還無法面對『影像無意識』的問題。或許我們可以從這樣的角度去理解她這次在《南洋情報交換所》的提問:如何創造一種『看不見的影像』?」【2】看不見的影像、不可視影像都很難理解,王柏偉接下去導引讀者留意「《南洋情報交換所》身體的移動以及聲音的觸發,如何生產出「看不見的影像」,也就是「意識式的影像」。這裡,如果由我詮釋,我會說這些文字的意思大概是,眼睛所見將不具絕對真實,影像(可視)經過重組,甚至抹消,從視網膜透進腦部海馬迴記憶體的影像,最終成為汪洋中的意識影像。這或許也是區秀詒自己闡述的:「透過鄭志忠和Ayam Fared兩位表演者的迥異身體狀態,歷經自我組裝與解體的時間過程,所能牽引、勾勒、翻攪並交匯出的對於各種邊界之可見和不可見形體的複雜面貌。」【3】

這些「意識式」的文字,至少讓我們明瞭,身體與聲音將是戲裡非常重要的元素。而最後形成的「影像無意識」,是關於歷史、關於南洋,乃至關於我們如何接收可視元素再「自我組裝」為影像意識的一種後設手法。

對曾看過區秀詒前一部劇場電影作品《山瘟》的人,大抵在看戲前會想像著導演如何操作視覺化身體,從而讓身體符號抹消,成為可視或不可視「影像」。在《南洋情報交換所》戲開始不久,鄭志忠匍伏於高台下一方洞穴,探出頭來狀似蠕動動物;Ayam Fared則半裸上身、披髮結衣,撫觸著一具漁網,裡面有象徵現代化(或艦隊食用丟棄的)錫鋁罐頭、與一截同樣代表人工造物的樹脂腳踝。鄭志忠的身體形象一開始是混噩的,並無法具稱,他後來爬出洞穴,身體更接近獸,不僅因下半身萎縮蜷曲,更因身上服飾設計成關節處結球、並刻意膨裹全身,如甲蟲狀。他與Ayam Fared初現身,帶著叢林氣味,連結更前的序章:舞台上暗黝裡黑布籠罩著高台起伏湧動,配著海潮聲,鄭志忠緩慢爬行,再潛回洞裡,「南洋實驗室」五個字打在觀眾視線的左上方,整個場景似有原始與文明相遇的寓意。但很快的,場上聲音出現日治時期臺北放送局臺歌,跟著又有電子噪音、口琴樂聲。日本與現代元素加入,鄭志忠與Ayam Fared開始朝向對峙發展,不論是爭奪腳踝、鞋子,或表情神態、肢體動作,都是明確而具象的兩兩對立。關係繼續發展,增加更多物件,比如舞台上方掉下來的書、鄭志忠戴著又卸下的面具、另一個洞裡拿出的箱子以及裡面的頭顱道具、Ayam Fared身上的短刀、舞台上原就布置的收音機、喇叭……,但是,關於身體,隨著時間過程,並沒有多大衍異或變態,移動所帶來的是兩人關係強弱互換與鄭志忠的服飾變化(脫去疣狀外衣,呈露汗衫吊嘎)。動作是具象化的,或撲或刺、或敵殺、或相擁,情態不一,隨著牆上打出的章節名,如「熱帶夢」、「迷航」、「鬼話」、「獵虎」,觀眾可能解讀為交戰雙方態度,以及創作者對文明與進步的批判。

就解密來說,身體仍具象,形體未意識化,而是理性地扮演敘事,作為器官,就缺少有機轉無機(或相反路徑),得以將具象抽離的距離。導演希冀的「時間過程」裡,沒有變形或組裝,沒有解體,雖說兩人「表演性」相當強大,但身體仍只是過於強大地指導著敘事前進,在舞台燈光輔助下,一片漫漶下仍無法溶裂眼前兩具身體的視感。

但同時,被高度倚賴的敘事又是隱諱紛雜的。一方面,兩人關係似符合章節,另方面,偶出的口白以及牆上投影出現的文字,摘自不同文本、年代前後順序不一,錯蹤地補綴著歷史與文人印象底的南洋,如荷蘭人的日誌、日人最初的馬來語字典、日治台籍作家張文環小說、馬來自身歷史紀事、中國文人郁達夫散文、二戰前後電影、日人小說等等,這些文字帶來燠熱、椰林、女體、間諜、音樂、神話等關鍵字,引動關於南洋人、風土、氣候、植物、戰爭、故事聯想。這大約也是一般人對於熱帶南洋的想像。但文字的插敘多時並不推動敘事,反而刻意形成干擾,與場上兩位演員的身體動作多數無關。場上還故意出現閃光,彷彿拍照停格的強光,觀眾於明暗強烈對比下造成莫名的視覺暫留。可視被阻斷,停格的一瞬延滯了下來,形成閃現的印記,此即導演對於「記憶閃現」【4】的象徵?文本文字、動作停格、演員身體表演、眾多道具,加上環境音與指涉不同年代的歷史影音,眾多線索如雨林叢生糾纏,彼此蔓蕪。

匝繞、干擾、游移、片段種種手法,是為了說明歷史與地理的南洋「邊界」不可視與不可定錨?當真實隱於迷離中,連邊界都不可觸及,確實遑論歷史與政治的事實。但過多雜沓訊息,方位指向不明,看著、聽著國、英、日、馬來語,觀者可憑依的方向感忽而指向台灣,忽而馬來,忽而中國(華語電影)、美國(美國夢歌劇)、日本,雖有些許體感,但多數沒有及履的現實感。也就是,這些國家及其符號,彼此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連帶了什麼,場上訊息都不充份。每一個國家與地區都是「邊界」,也都不是「邊界」。因為未曾抵達,失去邊界的意義;因為敘事的眼光過於發散,每一個國家、每一段歷史,都成了注視下「他者」——而跟他者對話的「我」,在哪裡?是場上兩位演員,還是布置於舞台各處空間的聲音?是背後的編導,因為他們是主導了文字文本的背後靈?還是,最啟人疑竇的,舞台左右兩旁豎了兩支直立麥克風,但從來沒被使用,是歷史是沈默/失語的象徵?還是某個無形無影權力控制者,永遠地操弄著一段段南洋歷史,以及作為觀眾的我們?

此時的台灣熱切地轉向望看南方,呂宋島以南,連帶印尼、馬來西亞、中南半島諸國,成為熱帶的想像國度。《南洋情報交換所》的確有讓人如入叢林之感,頓失方位。但燠熱如煙,魂魄迷離之感,搖晃於汪肆,迷航後留存的影像黑黝黝一片,可視與不可視、可敘與不可敘之間,餘剩的殘像與殘響,碎片似地在海馬迴裡輕輕啟動與閃現著,於舞台時間之流裡。

註釋

1、參考節目單「導演的話」節述。

2、引自節目單王柏偉〈記憶中的南洋到底生成什麼模樣?我們又如何抵達歷史中的南洋?〉一文。

3、同註1

4、同註1

《南洋情報交換所》

演出|柳春春劇社X區秀詒
時間|2018/10/07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南洋情報交換所》以當代藝術跨界劇場,以當代藝術的批判性認識打開了劇場說書的自我滿足企圖,讓表演成為「身不由己」的主體持續再造過程,讓情報的解讀成為「名不留青史」的歷史解構意識。(許仁豪)
10月
16
2018
導演兼舞台設計的區秀詒試圖與觀眾保持如臺灣與南洋之間又近又遠的曖昧距離,以投影字幕、聲光音效、演員肢體,呈現兩種看似對立的南洋形象,刺激觀眾挑戰、思考並翻轉自己潛意識中的南洋符碼。(林冠廷)
10月
12
2018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