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受民間儀俗「牽亡歌」的啟發與文化身體追尋,壞鞋子舞蹈劇場創作了《彩虹的盡頭》;2019年《渺生》亦在此基礎上,更純粹提煉牽亡歌中的左右螺旋作為根基,大量地重複其動作,建立流動與共振,完成了一個五十分鐘的作品。
如果說《彩虹的盡頭》是連結傳統、儀式的轉化再現,藉由在松菸重構空間,製造從生到死而生的體感場域與通道,那《渺生》則是在那之後的「超越現代以後的存在,甚或直接進到無有的空間」。「如果說『牽亡歌』所渡的,是牽引亡魂到下一個『存在』的階段;那麼『彩虹的盡頭』則是要送走過渡西化的身體,迎接屬於我們自己的在地文化身體。」【1】以至於三年後的《渺生》,更是「即在」的當下,無有渡化,只有身體的旋轉與擺盪。
一開場,看不見人,惟見莊志維的金屬橫條裝置,近乎貼近地面卻又任意地擺放晃盪著。在幽暗中,冷冽,折射著些許光影,虛渺無以為名。無機卻又有機,如若一種穿透意識的催眠體,帶領觀者通往另一潛意識空間。而後,當李慈湄設計的聲音晃蕩擴大後,便又轉換場域,如同從現在的城市波動,發射至廣袤的宇宙。最後,才看見舞者。在看不清的光線中,兩名舞者一前一後的震盪著,倚著牽亡歌的左右螺旋,由前後、至並排,然後這可以說就是整個作品的樣態了。
舞者的身體不停的擺盪、旋轉、彈震,在實驗劇場的黑盒子中,動出一種冷冽與幽闃。相似的動作,即使時有踏步、轉向的變化,卻都需要極大的專注與凝視。但舞者的專注與凝視卻不是向外的,更多的是對內,使自己成為一個通道,於是螺旋的震盪也晃漾了出來,擴散到空間。對比於《彩虹的盡頭》,作為觀者,這次我更能感受到那來自核心的共振,連結到以前接觸鼓花、車鼓的身體記憶,震動把彼此呼喚出來,這股能量在整場演出中都在我體內共振著。
這股體感若似應證了林宜瑾此次的企圖,希望能穿透傳統的符碼,聚焦在最核心的身體動能,以低限、簡約、重複的身體路徑,提煉出台灣在地的文化身體系統。【2】也因為精簡與提煉的過程,使得《渺生》的現場進入到了另一個層次場域,彷若一瞬一渺、一寄一生的原子狀態──在傳統之外、在現代之外、在自然之外。
在震盪擺動加速時的某一刻起,舞者的手部振幅,對應上了懸吊至空中的金屬條們。肉體與金屬、主動者與被動者因而交織,在這個時空凝結的地方。然而蔡浩天以水溶材質製作的服裝,又在此破出了時間、展現了消亡。在穩定旋轉的身體中,示現了時間的破綻、肉身的喘息。意識可能脫出自成通道,可是身體仍然在此,身體在地方即是現世,也是聲音音波圈散出的界。
從《彩虹的盡頭》而至《渺生》的路徑是有趣的,可見連結與捨去、脈絡與核心,從牽亡實質的轉化重生儀式,沉靜出可以再發展、揉捏的舞蹈身體。然而,似乎因太純粹的提煉,這樣的身體語彙又成為了一種「嚴謹」【3】,又成為一種被規定的系統?即使能感受到其來自土地、連通丹田的動能,即使舞者進入無有成為通道,但要交通的又是什麼呢?一時之間難以看清載體、要交流的對象,來自土地的力量反向成為浮起,「人」會在哪裡?當《渺生》超脫田調、度過彩虹、進入了空後,這樣的「文化身體系統」可以如何再更有溫度的回返人間、與生連結、更加發展,著實令人期待。
註釋
1、參考2016年《彩虹的盡頭》節目單文字。
2、參考《渺生》節目單文字。
3、此處的「嚴謹」對應到林宜瑾在〈壞鞋子的島嶼身體〉所談:「我想要我的身體,離開那個西方、一直被芭蕾舞訓練的那個很端莊、很細修長的身體,我都說所謂建構的都市人,或者是知識分子的身體,其實它有一個很嚴謹的狀態在。可是回到了土地裏頭,你會發現這個嚴謹的狀態它會被震碎了。」《藝術很有事》第49集之1,7’17-7’48,公共電視台,2019/3/31發布。
《渺生》
演出|壞鞋子舞蹈劇場
時間|2019/4/6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