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的錯位《無/法/對/白》
10月
16
2020
《無/法/對/白》台南新營場(憶生文創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秉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76次瀏覽
黃資婷(成功大學建築學系博士)

《無/法/對/白》新營場,舞台佈景素樸,幾張桌椅與一張吊網,對應其劇情簡單──一個五○年代因私下舉辦讀書會鋃鐺入獄的男子,出獄後認定妻子是特務與之離婚,多年過去,1998年發布「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女兒以「相信父親」之名,希望他能申請補助,洗刷「冤屈」亦緩解家計。雙方引發爭執,將簽與不簽這道選擇題交給觀眾協助,分成兩組說客與父女二人討論,盼能化解心結。

本場次選擇「不簽」的觀眾壓倒性勝利,討論議題不外乎簽了之後等同間接承認當年的錯誤,簡化為何要加入共產黨的歷史背景。筆者私心喜歡父親在五○年代是個左翼青年,而女兒卻極度痛恨共產黨這個設定。共產就是絕對的惡?當時因為反對政府壓迫所以加入共產黨的知青,以及因為是中國所以痛恨共產黨的女兒。如果重來一次,知青真滅了國民黨,得到結果是否依舊是對現世失望?台灣處境會跟香港一樣嗎?

已有吳思鋒先肯定《無/法/對/白》劇場民主化想像,但認為文本的史觀塑造過度扁平;洪姿宇分析劇場面對政治暴力帶來的創傷仍有待努力;簡韋樵認為應將複雜的左傾啟蒙思想傳遞給觀眾,否則容易陷入狹隘的歷史詮釋視角。但,我不認為《無/法/對/白》僅是說了一個政治正確的故事,反倒拋出一個潛在的根原性疑問:「你的恨從哪來?」

女兒對父親的第一層恨,是缺席了十六年的「父職」;第二層恨是來自從小到大的政治霸凌,被冠上共匪家庭標籤,為表示自己與霸凌者站在同一陣線,早已自我馴化共產黨便是匪諜,所以反覆試探父親到底是不是真的共產黨員;第三層恨是女兒口中的「我相信你」,以及聽到父親承認年少確實加入共產黨的失望後落淚──當父親並非如自己預設般「清白」,父親就是兇手,她不是政府定義下「冤錯假案」的受害者家屬,無法站穩被國家冤枉位置,除非父親願意說謊。

至少基於這三種層級的恨,讓女兒陷入與政府相同立場──共產黨等於敵人等於絕對之惡──進而產生「恨的錯位」,對父親展開希望他簽下補償條例的情緒勒索,直至父親死前仍未化解。她叮囑孩子不要涉入政治,導向作品背後的核心意旨,白色恐怖似乎離我們遙遠,但所有人都是白色恐怖的受害者。

那「惡」又是如何被製造的?正是這種將異己打入絕對之惡的邏輯,讓執政者跨越了殺戮與酷刑於道德上的非法之位,所以肆無忌憚取得理由肅清不同立場的史觀,生命被剝奪了好好活著的權利。在「共產黨即是惡的代言人」的脈絡下,女兒真的恨共產黨嗎?她恨的也許與父親一樣,是厭惡被壓迫的狀態,譬如中共不放棄武力犯台,在疫情期間「維穩」,不惜一切代價的遮掩事實,轉移焦點等等;而非當年父親信仰的那個具理想色彩,能改善社會現況的共產黨。又或者父親當年恨的也不僅是國民黨這麼簡單。那麼,讓父女失和、家庭破碎的兇手,究竟是誰?

今日的我們,早已離「反共抗惡」的日子十分遙遠,《無/法/對/白》並未自負給出為歷史清創的方案,卻警示我們必須小心處理對「絕對之惡」的想像,多元史觀不能僅是口號,必須是種實踐,若連最基礎的易位思考都達不到,遺憾會是常態。

《無/法/對/白》

演出|未指稱共作場
時間|2020/10/10 19:00
地點|台南新營曬書店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於我而言,《無/法/對/白》的珍貴之處在於創造一個場域,在演出當下使參與者產生與歷史時空共振的可能。共振之一是演出團隊形塑了一個開放的發表場域,使觀眾感到安全的在其中交流討論,觀眾對辭彙如「白色恐怖」、「壓迫」、「反『中』」在各表己意之下重新釐清,在歷史繩索上來來回回碰觸摸索對話;……(梁家綺)
10月
20
2020
本劇若以一般正襟危坐的劇場演出標準來看,並沒有特別新奇之處,但未指稱共作場透過觀演互動的類論壇劇場,加上RPG(Role-Playing Game)特性,使觀眾可以漫遊在角色世界,通過操控戲中角色的選擇決定戲劇走向,展現出另一種特有劇場民主化的實踐與目標。也因為是論壇式劇場,劇情轉折處不時會被引言人打斷,詢問觀眾當下的選擇。(黃婷容)
10月
13
2020
就連轉型正義的工程在國家促轉會行使下,施作對象面對當年的「真正的匪諜」總是特別的心虛,顯然是被政治不正確的意識形態主使當成歷史棄料⋯⋯。在非黑即白、善惡二元對立的疆域裡,民眾又如何窺探被看不見的殊異史觀,拾起動輒被不認可、被遮蔽的民族記憶?(簡韋樵)
7月
30
2020
這群戲劇工作者們,很謹慎地處理知識份子的自我擺位,不想很強烈地擔負「啟蒙」的角色。這一部分也體現在此劇把主要的衝突點放在「申請補償與否」所指涉,在計數的賠償與不可計量的創傷之間自然連帶的偌大灰色地帶,包括不信任國家、共產黨人、歷史斷裂造成的代際差異等。(吳思鋒)
11月
07
2019
本劇意不在追溯失語的創傷者,或許它創造意義的對象反而指向觀眾自身。在演出尾聲,引言人請觀眾分組討論世代溝通的難題與解方,觀眾向彼此分享自己的家族經驗。……而辨認、尋找這些言論和認知之下的真實焦慮,走向可能的療癒/遇和對白,劇場可以如何介入,還有待更多探索和創造。(洪姿宇)
11月
04
2019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