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怨《雙姝怨》
9月
23
2019
雙姝怨(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61次瀏覽
謝淳清(專案評論人)

今年的《雙姝怨》,是劇場前輩王墨林,繼2007年,改編莉蓮・海爾曼(Lillian Hellman) 的同名劇作《雙姝怨》(The Children's Hour, 1934)首演後,再一次的重新製作。這個新版本,與其說是劇本改編,更多是政治背景與氛圍的對照和借鏡,其中亦不乏言及劇作家海爾曼本人曾經遭逢的波及。相較於劇情的直接轉譯,瀰漫於二十世紀上半的冷戰恐共情結,及其所導致的社會壓抑,或許更是這 2019年版的演出所試圖傳遞的訊息。

以方形水池為中心的舞台設計,宛若阻礙、區隔的比喻,相對於情節刻意捕捉的政治情境(1947年前後),這個沒有時空設定的抽象場景,營造出封閉的意象、難以暢行的場域。圍繞水池四周的細長平台走道,主角兩位女子,各自出現於一側,彷彿影射彼此身世、社會階層、身份地位的差異,或是對於東亞聖戰、未來生活的觀點對立。一位是台灣人春子、南管戲女演員,夢想兩人共同逃離動盪不安的環境;一位是灣生日本人芳子、學校女教員,渴望離台返鄉嫁作人妻。當她們一起躍入池中,以舞姿動作交代內在的嚮往、衝突、情誼,就好像上演短暫停格的夢境,不切實際。當春子進入水中,作為個人生命了斷的手段,或是事後成為芳子獨自一人的悼念,猶如呈現斷裂的絕對、聯繫的被剝奪。生命存在的核心,始終是她們抵達不了的境地。

於是,漂流的意象,成為認同的標記。主角口中的「內地」,不同於當下劇情外的時空,意指頌讚櫻花的國度。這詞彙本身所隱含的主體性意識,使它的指代對象,隨時代的演變而有定義的不同。戲裡戲外,即使往往指向家鄉,卻都屬於外來者的鄉愁。一如水面佔據舞台的正中,將人物的行動限於邊緣遊走或是暫時性逗留,定位形成中空,身份認同游移無定所。好比劇中多樣族群語言的交替採用,反映島國多次政權轉移帶來的動盪與變動。此外,自舞台一側上方垂下的鎢絲燈泡,使人想起波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的創作——這位在二戰尾聲出生於猶太家庭的藝術家,其所有作品皆繫於納粹滅絕猶太族群的悲劇——鎢絲燈光是他經常使用的物件,作為離散(Diaspora)、集體記憶、生命不具名等意義的喚起。因而,舞台上營造的唯美情境,包含落雨、櫻花飄落等,被賦予一股緘默的、死亡的氣息。

噤聲、屈從、束縛的氣氛與感受,作為演出本身的基調,再現政治強行控制下的陰暗恐懼。演員們在姿態語速上的刻意延緩或拉長,倘若是一種表現策略,或許就是藉由讓表達方式,完全受制於某種統一的呆板節奏,甚至是一致的單調情緒,以彰顯威權帶來的箝制與壓抑。在這樣的威權結構下,劇情裡觸及的女性主義啟蒙、情感交流的變奏,儘管遭受污名,被視為社會禁忌,似乎不過是次要的噱頭。打從序場,額外添加的女性「敘述者」角色,耳提面命的講起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並隨著人物情節,把舞台帶回冷戰恐共與戒嚴的情境,不時地在故事發展過程裡,交付歷史性註解。當中,懷有對於時代傷痛的重訪,對於歷史痕跡、記憶及意識的懷舊。

若要誇張的比擬,在電影《007首部曲:皇家夜總會》(Casino Royale, 2006)裡,我們所愛的茱蒂丹契(Judi Dench)飾演的M夫人,出場後的第一句,即是對後冷戰特工龐德不計後果的高調行動,發表怒言,句尾她感慨補上:「我真是懷念冷戰時期(Christ, I miss the Cold War)」。確實,於今日回顧、記取台灣曾經的生命歷程,絕對是一個重要課題;然而,面對處理當下排山倒海而來且尚無以為名的脅迫與惡質結構體系,更是一個必要課題。

《雙姝怨》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19/09/14 14:3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從1930年代保守的美國新英格蘭地區,從麥卡錫主義時代的美國,到1945年間,正面臨政權移轉,情勢詭譎不定的台灣,《雙姝怨》不再只是兩個女人的親密心事,如何被保守社會扼殺的故事……但,這也正是《雙姝怨》留下縫隙,讓我們可以切入提問。最基本的提問,是冷戰、戒嚴體制作為敘事、論證前提的有效性。(陳正熙)
9月
27
2019
如前所述,演說不是演戲,字卡和純粹的話語使用多少溢出了戲/影劇的框架。換句話說,報告劇解決了一個問題,又產生了另一個問題:創作者如何以戲劇處理「非人的」、抽象的結構?(張又升)
9月
23
2019
從劇末的靈光便可以了解,那是因為,如果歷史作為作品的材料,必須被重述,並不應該只是創作者深怕自己或他人忘記,而進行的誦念與呼喊。它必定關乎可能性。曾經遺落的,被撿拾起來;曾經封閉的,被重新敞開。(張敦智)
9月
23
2019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