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契約下的關係重建《束縛》
9月
11
2019
束縛(臺北藝術節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10次瀏覽

陳盈帆(特約評論人)


舞台是四面台,四米見方的淺藍不織布地墊上,擺放著螢光棉繩捆綁的物件。圓桌、抱枕、交通錐,吸塵器、盆栽、CD播放器,米飛兔玩偶,一桶繩子,還有兩位男性表演者,全部,或多或少地被綑綁起來。Luke George有一頭編織的長辮,一件短kimono,束緊的肩、腰、胯,跟運動長襪。Daniel Kok有受綑的抹白的臉,裸露的強健上身,運動緊身褲及運動鞋。此時表演正值夏季,四方觀眾們穿著輕薄短褲短衫,一件式長裙,或薄外套,而全部的人都將參與這場演出。在節目售票網頁上,藝術節已提醒所有觀眾,「本演出為參與式展演,持票觀眾可自由進出」、「本展演非親子節目,涉及成人議題,敬請斟酌入場。」,因此,主動購票參與的人們可以被視為已交出第一步的consent (知情同意,合意)。

BDSM由三種意義構成,綁縛與調教(Bondage & Discipline,即B/D),支配與臣服(Dominance & submission,即D/s),施虐與受虐(Sadism & Masochism,即S/M),三者都需要所有參與方完整的合意。此作呈現的束縛遊戲是BDSM三種意義的結合。相異於BDSM常見的視覺印象,例如黑色皮革、猩紅繩索、昏暗燈光、令人緊張的各式刑具,《束縛》(以下使用英文作品名“Bunny”)的色彩繽紛,像是遊戲室一般令人放鬆。或許不為大眾所知的是,BDSM遊戲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包含任何形式的性,它可以與性脫離,透過人與物件達成支配與臣服的扮演遊戲 ( D/s)。「支配」 (Dominance ) 與「支配者」 (Dominant )是某種作為性別上或角色身份上的「支配地位」以及其作為支配地位的附隨意義,「支配」並非一種人格特質,沒有人天生「是」或「不是」支配者。是否可以扮演支配者也與生理性別或性角色無關,並非男性多為支配者而女性多為臣服者,也並非Top即支配者Bottom多為臣服者。支配/臣服與性關係有段心理距離,可以由兩人自由組成相同或不同於日常生活夥伴關係。

「支配」的責任是促成甚至啟發「臣服」。「支配者」不會逼迫他的合作夥伴臣服,而是創造對方臣服的機會。這點至關重要,也是此作 《 Bunny 》執行得最好的地方。並且兩位藝術家於演出進行中,不但創造了單一觀眾臣服的機會,也創造了所有觀眾作為整體一同體驗整個過程的機會。以上兩點,使此作的賦權與開放性成立,因此建造了開放所有人安全探索的空間。知情是接受賦權以及給予同意的第一要件,在購票之後,觀眾們於進場時看見舞台中央被綑綁而懸吊起來的Daniel,以及坐在舞台邊的Luke,接著, Luke自己對折起自己的大腿及小腿並綑綁起來,將雙手背到身後,要求一位女性觀眾將他的手綁起來。爾後,Luke公開徵求觀眾去旋轉停下來的Daniel,以及解開繩索將Daniel放下來,於是觀眾有機會觸碰一直被觀看的且似乎因綑綁而無行為能力Daniel。這三個小小的開始,都有觀眾自願而富有興趣地上前執行,於是,觀眾開始理解 D/s遊戲並非存在於Luke與 Daniel兩位表演者之間,而是兩位藝術家與所有觀眾之間。並非Luke與 Daniel 他們兩人在展示 D/s關係,而是所有人正在與他們建構只屬於今晚的D/s關係。於是,一個接一個志願者的同意與臣服,影響了當晚其他志願者願意開放的程度,無論是幫忙播放音樂,或是讓脖子被單結繩索圈住拉著走,或是引導被遮住雙眼的觀眾行走,或是跟抱枕一起被綑綁起來,或是讓包包內的私人物品被陳列在舞台上,或是上前鞭打Daniel的臀部,無論涉入這場表演輕或重,當晚的觀眾都在舒服的狀態下展露自己的臣服或支配的意圖,而這些經驗都成為了集體經驗。或許,在眾目睽睽下有點難拒絕藝術家下一步的要求,但是因為參與者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所以能夠接受未知,他們在藝術家不斷詢問「Is this OK? 」之下,一邊確認自己的感受一邊信任藝術家以進行更進一步的嘗試。這就是D/s關係中,最有趣的突破界線的進展,雙方在合意下一起探索未知,而其他的人必須有耐心等待參與者確認他們的感受。

九月六號台北場的《Bunny 》可謂相當成功,在高潮來臨前,舞台上只剩Luke和Daniel在螢光燈管下自在地舞蹈著,他們跳著一些於夜店放鬆時會出現的嫵媚舞步,動作速度緩慢而愜意,當 Luke將上身套上繩索於空中旋轉,彩色長辮飛揚,那出神的體驗十分美麗。而當晚最後一段演出相當精彩,這位男性參與者觀眾A停留在舞台上的時間很長,從中場自觀眾席起身後他便被gagged(箝口)並趴跪在地,戴上螢光粉紅繩編織的口塞阻擋了他的發言權,這是非常有效臣服展示。觀眾可以輕易知道,他給予的臣服空間是目前最大的。藝術家如何在隨機觀眾中找到這位開放心胸及身體的觀眾A是個謎,但大概所有BDSM的實踐者都能自過往經驗中略知一二吧。在最後的段落,觀眾們看著綑綁的範圍逐漸擴大到觀眾A的全身,然後A被引導到舞台中央的懸吊系統下方。觀眾可以預見的是,如果他願意的話,A將被綑綁懸吊起來!在音樂聲中,閉著雙眼的觀眾A非常放鬆,將他的全副身體交給Luke,最後,不負眾望地被懸吊起來。被Luke束縛而旋轉的觀眾A,幾乎與自己將自己吊起來旋轉舞蹈的Luke無異,他們都非常享受當下、臣服於當下所建構的關係。當音樂結束,Luke將觀眾A解開並放下時,緩慢回神的觀眾A給予了非常動人的一幕,當Luke將A的手掌放在自己頭上以便蹲著解開A腿上的繩索,A輕輕地撫觸著Luke,彷彿在回顧方才從陌生到極度緊密的一切關係,而Luke的表情難掩激動。這讓我發現如果我能透過「安全的」藝術演出而知道綁縛與調教的「標準」在哪裡,那麼,我就能辨識並拒絕有害的BDSM關係。

在2019年的台北藝術節的眾多節目中,我們能看見精巧的策展精神,透過併置《Bunny 》、 《油壓振動器》及其他作品,在開放與封閉之間,於真正多元的主題、探索方法及觀賞體驗上,藝術節給予了觀眾接受刺激並再度思考,性、認同與身分的安全空間。


註釋

1、以下為補充資料:台北藝術節的官網、臉書節目宣傳文字於開幕前遭受安定力量主席孫繼正及副執行長毛嘉慶抨擊,毛質疑藝術節所轄單位北市府的立意,無法以平常心看待,並認為藝術、變態、十八禁等觀念混淆不清,此類議題不應宣揚。藝術節以「我們尊重藝術策展,以及肯定藝術家的創作」的正式新聞稿回應之。  https://www.artsfestival.taipei/newsContent.aspx?ID=884&Page=1

《束縛》

演出|陸奇(Luke George)x 郭奕麟(Daniel Kok)
時間|2019/09/06 19:3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東3館 烏梅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此次台北藝術節的策展主題為「我們(沒)有認同」,無獨有偶地,在許多受邀的節目中,都探討著社會與自我、權力與認同的主題。以《束縛》(Bunny)和《油壓振動器》(Oil Pressure Vibrator)兩段演出為例,看似呈現不同內容,呼應著類似的主題,並皆以身體作為工具。(吳政翰)
9月
27
2019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
而今回到劇場,完整的「劇場重製版」讓過往的意味不明忽然有恍然大悟之感,拉威爾《波麗露》僅有單向漸強的意涵也更為明確:鼓點是不得不前進的步伐,無論是誰,人生都沒有回頭路。
10月
28
2024
《人之島》則將聚焦於人的視角稍稍轉移到環境,從風土民情與人文歷史稍稍滑脫到海洋島嶼間的隆起與下沉,以及隨著外物變動所生成的精神地景。
10月
14
2024
帶著島國記憶的兩具身體,在舞台上交會、探勘,節奏強烈,以肢體擾動劇場氛圍,於不穩定之間,竭盡所能,尋找平衡,並且互相牽引。
10月
13
2024
隨著表演者在舞台上回想起的「舉手」與發聲,其力度似乎意味著創作者/表演者想要正面迎擊某一面牆;而這一面牆的內核關乎了當事者所在意的生命經驗,有徬徨、焦慮與怒氣,進而回望這些舉止的源頭與動機,猶如一種來自當事者的「愛」跌進了谷底,然後激起一整個連充滿試探性的時代,也無法平息的驚人勇氣。
10月
09
2024
這個台灣原創的舞劇中,卻可以看見多種元素的肢體語彙,包含現代、民族、芭蕾,甚至是佛朗明哥舞。從劇中對於歷史脈絡下的故事與舞台美學風格的專業運用,可以感受到台灣柔軟包容的文化特色,是一個結合各種專業才能,並融合呈現的表演藝術。
10月
09
2024
於是乎《我.我們》第二部曲也一如首部曲般,意味著全新的布拉瑞揚舞團正在萌芽,同時尋覓到了一個獨立的中心點,而不單僅是繼承,以及向傳統學習。他們開始進一步發展、定義此時此刻的當代原民文化,對筆者而言,更點出了新的演化與反思:這樣「原住民」嗎?
10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