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入地獄?《蚵仔夜行軍》
5月
01
2023
蚵仔夜行軍(三缺一劇團提供/攝影吳品萱)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00次瀏覽

文 丁家偉(表演藝術工作者/臺大戲劇所研究生)

首演於2014年的《蚵仔夜行軍》(以下簡稱《蚵仔》),是三缺一劇團2013年《土地計畫首部曲》之中進行的創作作品。該作品源自於彼時國光石化及台塑六輕等事件的後續發酵,促使創作者們走進彰化王功、芳苑、雲林台西等地進行田野踏查、訪談和體驗當地生活。經歷了不同年份與不同版本演出的《蚵仔》,必須致敬的是:創作者們在此十年之間並沒有中斷與當地居民的聯繫,仍舊維持著頻率性的田野工作與創作修改。有別於其他劇團保守的經典作品重製,《蚵仔》的演出敘事隨著時空不斷地更迭改動,也雋刻了當代劇場創作與社會人文關懷之間,各個主體彼此吸引、交會、縱橫與離散的痕跡。

「賣光了一切,你的肝和你的肺。」

「他們扔了你的世界,去成為更好的人類。」

——《勇敢的人》草東沒有派對(2016)

《蚵仔》主要以兩個敘事軸線貫穿演出。一個是蚵仔族群之間被信仰、流傳的寓言神話,以及把持神話解釋權(話語權)的揭露與崩解;另一個則是以數個地方蚵農的個人生命故事,紀實著工業設廠於當地的強烈影響。導演魏雋展以流暢的舞台調度,揉合了物件、光影、演奏、偶、影像、肢體等劇場性元素,如詩如舞,《蚵仔》作品美學的呈現,成功展現其打磨十年的細膩與風采。其中又以演員因流淚而白色臉譜上滑落的痕跡(trace)、場上堆疊、裝置、傾到的蚵殼堆所揚起的粉塵,乃至於演員串蚵、剝殼、行船的身體行動,讓日本文化中「存在(existence)即為侘寂(侘び寂び)」【1】的概念在角色故事間斷裂卻又串連的延異著——刻畫時代傷痛——也讓觀眾見證仍然持續未果的哀戚,不斷重演。

《蚵仔》的創作結構以相對的少數族裔敘事出發,符合霍米巴巴提出民族認同時特別強調文化及民族的邊緣、斷裂,以及使「中心發生位移」的潛能【2】。當村里居民因工業污染、連鎖企業進駐而造成的產業衝擊時,產生了對於原有生活不可逆的改變與個人生命的提前終結,形成了在地族群的存在上、個人認同上與生活文化上消亡的焦慮,而民族本身並不是一個想像的社群,他是一個帶有人民的文化差異和異質性歷史的社群。此種解構集體想像的情節也出現在那些蚵群中受污染與生長不良的蚵仔們,他們致力於破除某個虔誠、完整的神話救贖,進而有了消滅火龍——類似神風特攻隊的——極端民族主義式的新認同與自殺式行動,他們位移了歷史進步史觀中心,但誠如霍米巴巴的擔憂:「如果我們太過強調、甚至崇拜文化、民族認同或傳統,或者如果這種鏈結變成強烈的民族主義,對於民族身份的本真性太過專注,就會導向一種限制性共謀。」【3】。此處也是《蚵仔》作品中十分微妙的亮點:民主/民粹/納粹思想與行動,極左與極右的悖離但卻同質異構、相生相滅的特性,著實是當代社會中實存且難以名狀的曖昧之地。


蚵仔夜行軍(三缺一劇團提供/攝影吳品萱)

演出的最後,《蚵仔》的劇情也巧妙疊合了夜行軍的壯烈犧牲和現實中台塑六輕工廠爆炸案的事件,相較於已然無法發聲的夜行軍們,沒有任何相對的慶幸;反倒是每個聚集於廠外抗議的居民們,都有著生命相異卻又期待同質的冀盼,一個個卑微孱弱的身軀、一次次的爆炸聲響、一波波遠方擴散的餘溫,以及一句「我們只是想要真相,為什麼要騙我們?」點燃了一個我們無處可逃的地獄。

「點出一個地獄,當然不能完全告訴我們如何去拯救地獄中的眾生,或如何減緩地獄中的烈焰。然而,承認並擴大了解我們共有的寰宇之內,人禍招來的幾許苦難,仍是件好事。」——《旁觀他人之痛苦》,蘇珊·桑塔格(2010)

視覺性的作品成為點亮地獄的一枚火種,揭露殘酷但同時也凸顯著被掠奪者、受害者存在的形式與本質。在此我想提出一個作品中另一個鮮少被提及的、無聲的主體存在:觀眾。欣賞、目睹、聆聽一個故事,並沒有具備任何社會性或政治能動性的反思與行動。然而,身為異質主體的所有觀眾,對於劇場作品的欣賞脈絡又是如何自我建立與認同的?蘇珊・桑塔格曾在其討論攝影的論述中,提及影像作為一揭露存在的形式,同時也是另一種凝視卻毫無作為的共犯之惡。面對這種激進、批判的理論,我們能做的除了積極避免成為他人口舌間默許的共犯之外,也許也能讓《蚵仔》這些創作者與那些無人知曉的田野生命,命運般聚集的勇氣,以奠基日後我們繼續走進劇場、直面地獄的能量。

最後,請別舉起手槍,這裡沒有反抗的人。【4】


註釋

1、整理自《霍米巴巴》,生安鋒 著。台北:生智出版,2005。

2、同上註。

3、侘寂(侘び寂び)是一種以接受短暫和不完美為核心的傳統日本美學。侘寂的美,有時被描述爲不完美、不恆常、不完全的。其中學者戶倉恆信主張將「侘」視為「問如何(How)的對象,而非問什麼(What)」的概念,將不完全與完全的顛覆過程之中,認識主體逐漸產生「侘」的美學意識。

4、節錄歌詞自《勇敢的人》,草東沒有派對,2016。

《蚵仔夜行軍》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23/04/14 19:3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文本上、在身體上、在表演上,七年來蚵仔/《蚵仔夜行軍》的確是更加豐厚了。在不願被馴服的心情下,才能更落實回到土地去發現阿明伯生長的這個村落,脫去文青的投射與想像,更平衡地由虛到實,去提問我們可以做的選擇。(黃馨儀)
5月
22
2019
若將劇場作為回應社會議題的載體,或是將戲劇作為一種社會實踐的過程,跟報導文學或類似於台灣真情系列的電視節目/報導有什麼不一樣?我覺得,或許就是在虛構與真實的相互角力。(梁家綺)
5月
10
2019
從成人小劇場發展脫化的作品在台灣兒童劇場仍屬罕見,不可否認它的生態關懷,教育意圖非常強大明顯,彷彿丟下一顆深水炸彈後,炸出了許多值得省思的議題,包括戲的內涵,還包括兒童劇的發展方向。 (謝鴻文)
4月
12
2017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