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是誰,誰在低眉《上身不由己》
12月
05
2018
上身不由己(娩娩工作室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26次瀏覽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菩薩清楚每件事的源頭,……祂了悟事件之河會流向哪裡,就好像讀過世界從開始到毀滅的所有舊報紙。沒有任何痛苦與祈求是新鮮的,沒有出生和死亡不在預料當中,在菩薩面前一切都赤裸裸,人的身體變成玻璃,心在那裡熱滾滾地跳動。」——《睡眠的航線》【1】

「沒有任何痛苦是新鮮的」,這段話用在《上身不由己》亦行得通。本戲為新加坡劇作家鄒文森2009年的作品,相隔十年於台灣搬演,關於同志議題、社會觀感乃至家庭眼光之討論,的確不是什麼新鮮的主題。然而我並不認為這樣的議題是老調重彈,因為社會問題從未根本地被解決,所以需要一再被看見。況且,劇中以「觀音」作為身不由己的隱喻,如今看來依舊大膽。

本戲有三條人物支線:一是「森」(楊迦恩飾)與「明」(林書函飾),兩人為城市的邊緣者、同志身分的混混,在遇見一位同志警察而展開的SM「床上約會」後,對於自己身分認同更顯困惑;二是女鬼(陳以恩飾)與她的母親(賴玟君飾),人死了以後靈魂會變成「真正」的樣子,所以「兒子」自殺以後成了「女鬼」,這大概是母親始料未及的事情,但母親真正沒有料想到的是什麼?是兒子的自殺?目睹兒子與男同學做愛?還是死了以後依然在自己的房間徘徊呻吟的兒子(女鬼)呢?恐怕她也不清楚,只好去詢問觀音;與觀音同月同日生、被說是觀音的化身的乩童,平時身分是一位正經的警察,在「自己的房間」後則成為渴求被綑綁、被虐打的抖M同志「強」。(王肇陽飾)。強是串起一切的關鍵人物,也是被一切拋棄的人。

本戲開始,一尊觀音像緩緩落下,強身著汗衫黑褲走進,換上警察制服、叼一根菸,跨下中央正對觀音像,他拉尖嗓子說:「我是觀音。」再以紅線勒著觀音像、轉身往舞台後方走去,黑幕向兩側拉開、一排燈緩緩上升,畫面詭異得讓人不敢定睛細瞧,哪怕無信仰者看到這一幕恐怕都會感到不安,他可是抓著一根線、晃著觀音的脖子離場的唷。

只是,強真的是觀音嗎?被觀音上身後的強還能隨時跳出來與信眾對話,與之討錢以及充當翻譯,甚至在必要時刻還能說謊、傳達死者根本沒說過的話。與其說「上身」,不如說強只是擁有一雙能看見鬼的眼睛。

那麼,若不是觀音,強是被什麼上身了?答案是另外兩個身分:同志與警察。身為同志的自己連母親都憎恨,他決心要做個陽剛的警察,這樣就只剩自己可以恨自己了。其實,按照台灣常見的戲劇邏輯,同志仍會是本體,警察則是偽裝——從這裡可以明顯看出新加坡劇作家與台灣的不同,在彼端高度壓迫的環境中,甚至連在「自己的房間(私人空間)」都不能承認自己,強連獨處都非得以紅繩自我綑綁才有可能達到性高潮,就是例證。雖然活著,卻像幽靈一樣沒有能讓他依歸的身份。無論是警察或者是同志,都不由己。

觀音低眉也是一種不由己,否則將會收攏人世間太多的苦難,雖然如此,觀音也已然知道夠多了。那麼以這齣戲來說,是誰在低眉?是誰成為苦難的全知者?我認為是死去的女鬼與他(她)的母親。

女鬼日日夜夜看著強、森與明的3P,「她」在死後更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身分、指出所有虛假的事物,甚至最後在強的鼓勵之下開口與母親告別(告白);「她」低眉,是因為自己的靈魂幾乎自由,至少擺脫男性身體的枷鎖,只是眼下生者所遭逢的困頓與否定依舊如此之多。

母親的處理則非常微妙,看似被刻板印象囚禁的母親,因偶然目睹兒子與男同學的性愛,再也不敢打開兒子的房門,又因渴望與死去的孩子對話找上乩童——說到這,問題來了:她真的信菩薩嗎?其實未必,至少她並不真的相信菩薩能夠拯救她,哪怕家裡擺著供桌,模樣虔誠,一遍又一遍唱著經文,心中卻充滿疑惑。何以言之?倘若母親真的相信觀音,相信死後的兒子能藉由觀音上身乩童,那麼當下母子之間的對話不會如此模稜兩可、甚至可說是平靜;又,身為警察的強接獲報案到母親家中,一再被母親質問「你很面熟?」,強雖然四兩撥千斤地否認,母親也彷彿接受了警察的否認,卻在與死去的兒子真正對話以後掏出紅包給強,她早已知曉乩童就是警察,警察就是乩童,就是強,但此刻沒有辦法分辨其中的差異,只習慣性地掏出紅包表示「心意」。在那一刻,母親是一位全知者,卻也是處於混沌狀態中的人,她低眉,是因為不曉得該如何活在現實之中。

綜觀全戲,小瑕疵還是有的,我不喜歡女鬼與母親最後的談話,她對母親說:「妳一直很想生個女兒,結果卻生下了我,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以此突然給自己的性別錯亂安置一個理由,顯得有些突兀?但這卻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主要原因是這齣戲的尾聲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溫柔,徒留孤獨地、以SM道具被五花大綁「吊在」床中間的強,不斷嘶吼:「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裡!」

讓我們回想一下:戲中母親失去孩子的痛苦、女鬼死前受同學的譏笑、森與明在自己家中時的自言自語——也許只要「不要留我一個人」,你要我做什麼、變成什麼,都是可以的?

本戲為娩娩工作室的第五號作品。創團作《Play Games》到現在,已能隱隱看到劇團的風格形塑,其中一個特色就是「毫不留情」。無論是孤獨、絕望、貧窮⋯⋯等等,都是直通到底,不會在中間夾藏著救贖或者希望,而是直面痛苦本質。雖是,又能在各類作品裡看見導演的溫柔,使灰暗的主題並非以暴力的方式言說,反而懷有被理解、被看見的渴望。

也許這就是「女性創作者」特有的關懷,能夠承受得起偌大的痛苦,並在看不見光明的狀況之下滲入自己的善。拿本戲來說,最後強在房間中的吶喊,雖然殘酷,但也好似假以角色之口去貼近普世之中所有孤獨的人,非得讓劇中人絕望到底,才能夠抵達同樣絕望者的心,而非給予現實中不存在的希望。由此觀之,也許創作者本身,才是最終的低眉者?

註釋:

1、《睡眠的航線》,吳明益著,台北:二魚出版,2009年5月,頁42。

《上身不由己》

演出|娩娩工作室
時間|2018/11/30 19:30
地點|臺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
只是這也形成《內海城電波》某種詮釋上的矛盾,源於混搭拼貼下的虛構,讓內海城看似台南、卻也不完全是台南——也就是,我們會在內海城看到「所有的」台南,卻不一定是有脈絡的「全面的」台南,甚至有因果倒置的可能。杞人憂天的擔憂是:這會否造成對台南、乃至於「台南400」的認知落差?
6月
28
2024
這是一個來自外地的觀眾,對一個戲劇作品的期待與觀感,但,對於製作團隊和在地觀眾來說,《內海城電波》並不只是一個平常的戲劇作品,更有城市行銷的政治意涵,和記憶保存的個人意義。
6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