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始於一首歌,終於另一首歌。生命如果是一首歌,它的形態就是那個「流」(flow),漂游、浮盪、跌宕、沖激,歌詞是上面的花,也是刺,流的表情是哭,也是笑。流者,向海而去,不必回頭。但若回首呢?高山雲霧裡,是哪裡?不明白的那裡,遙遠的,母親的聲音,咿咿哦的聲音——是部落吧?山裡的家,山裡的親人,山裡的迷惘,《#是否》回望,一望就帶進了深深山裡的整部原民史,那是個人故事採集,也是現代國家主義如何改變部落主義的集體身證。
用「流」來回憶整齣舞作,先是清泉吟唱,繼是湍流奔放,復又回到低迴嗚咽,平淌靜伏。現場場景卡拉OK搶盡丰采,歌聲飄盪其上,原住民、白浪(非原住民)都熟悉的景觀,吳元楷吉他唱奏結束,DJ曾志浩頭戴紫紅塑膠假髮,就說要改給「澎湃」的,電子琴跳躍,《我心已打烊》、《熱情的沙漠》、《愛神》、《武則天》……一首嗨過一首。這些1970至1980年代的流行熱歌,是原民現代性與被殖民經驗表徵之一,不屬於台上這群九○世代的代表歌隨著部落父母從都市、傳播媒介帶回的生命經驗遞延了下來,外界繼續翻滾二、三十年的流行文化被阻隔於部落,七、八十年代的現代性沈積於部落強韌的集體生活慣習,彼此影響,猶盤據著部落。可以想見熟練的國語也是強勢入侵,國家的規訓進入部落:制服、黑板。「背景」一開始就建構了原住民現代命運的基本場景,隨著奔跑的舞者、裸身的舞者、講幹話的舞者、互打耳光的舞者陸續出現,橫亙於台中央的高牆暨是部落高山,也是阻隔與壓迫;翻開不被看見的背面,才發現躲著蜷縮著的舞者。整晚,可視與不可視的「流」一直存在,歌聲切分畫面,改變方向的牆一直是最巨大的存在,揭示著暴力、祕密與恐懼,物理上也靈活改變著舞台空間與時間。
但歌聲表面上是無憂的,即使是延遲現代性表徵,歌(舞)者仍可帶領觀眾到達與時共舞的共感時空。全部都是快歌,無關悲傷,強大的節奏催促呼吸,觀眾非常投入,跟著嗨(high)。但編舞者布拉瑞揚在約莫第三首歌時,很快地,置入了戲劇性衝突:在幾位制服男出現後,一位穿著紗裙的舞者進入,畏縮著;另一位舞者進入,他緩緩地在舞台上退下全身衣服,裸裎站立;然後,制服男不明所以開始互毆,地上絞滾;一位綠裙男一直持續奔跑,高跟鞋蹬蹬敲過舞台、隱沒、再出現……。
他們同時囁嚅著,「從小我就被罵娘娘腔」、「跟你們說個笑話,我沒有爸爸」。電子琴繼續顫動,加了一點原住民節奏點,加上飛機聲、雜訊聲,燈光轉暗。一邊是繼續的嗨歌,一邊是加重的低頻,直至光頭男高聲罵起了幹話:「幹你娘雞掰」,連罵近十次,歌聲消息,紊雜靜止,光頭男倒地,一切暫歸沈重的靜寂。布拉瑞揚的風格一向如此,總是有話要說,這一大段似說著青幼少年的性別認同、教育歸化、同儕霸凌。絞打的舞者顫抖趴伏於地,似瀕於崩解,站立起來後唱起了《我是一隻小小鳥》:「想要飛卻飛也飛不高啊」,這是讓人幾乎淚崩的一刻,台上分立著倒地的光頭男、裸身的壯男、扮演老師的,以及衝突打架的二人,我們辨識著高牆上那些斑雜字跡,無一不是關於愛/不愛、值得/不值得、不好/很爛——我們終於明瞭,這些年輕的男孩,在乎的只是愛與認同。
然後是「大風吹遊戲」,誰的誰中風?有劈過腿的?有被罵娘娘腔的?有被家暴的?爸爸喝酒的?被說沒前途的?在《一樣的月光》旋律裡,眾人的命運似一般相同。然而,這段個人/家庭/家族史的揭露,並不是如同兒戲般輕鬆逗趣。一次次的提問,指向原住民普遍的家庭與社會結構現況。極度不穩度的父母關係、經濟條件、教養環境、健康狀況,加上明顯的性別認同壓力、親子衝突,盤根錯結地推向原住民從日本殖民時期以來生存環境與生活方式被迫改變,被迫進入強勢「外在」文化圈與政治統御下,不斷尋求適應,以致生活內容改變、部落結構組織近乎瓦解、傳統文化斷裂、語言流失、族群認同勢微等等。如果只聽歡樂歌聲,一切陰暗俱不存在,但舞作留白的空間,讓我們逼視了不可視的渦流。舞者坦露個人生命史,以極大勇氣承載總體悲傷。個體與群體的難題,於此疊現,舞作命題完成。
但終於不能再低谷了。DJ換起了熱褲,大喊:「夠了,重新來吧!」他帶起了Rock,眾人跟著做動作,《武則天》又起,《我不知我愛你》、《山地情歌》……一人一首,耗盡體力,舞蹈動作一人一式,彷彿碧娜鮑許(Pina Bauch)的《交際場》(Kontakthof)。終於,唱到了《追追追》、《無聲的所在》、《愛你一萬年》、《Bad Boy》、《飛龍在天》等這些屬於舞者世代的流行歌,舞者也變身,穿上了自己喜愛的打扮,在熱舞後一一跟媽媽告白聲中,回到吳元楷的彈唱,落幕。
起伏跌宕,讓人也哭也笑。不僅是歌、舞者個人史現身,更是舞者強烈的身體表現。十名舞者,通過變裝、裸裎與舞姿,藝術地展現他們的身體性。黃韋捷高瘦的體格,繫著白紗長裙,踩上高跟鞋,一步步劃出芭蕾舞般的優雅步伐。許培根個頭不壯,動作精壯有力,他的神采有如運動場上的原住民選手,天生的國家隊足以配稱。擔任DJ的曾志浩不遑多讓,熱褲底露出兩條秀緻「美腿」,似男似女,似漩渦般美艷。孔柏元的裸身即是告白。王傑的溫厚,朱雨航與周堉睿的青春爆衝。更不用說雙飛燕蹬得天高的高旻辰,他的旋跳扭飛,說明了他真的很會「跳舞」。
十位舞者在布拉的編排與彼此信任之下,呈現了碧娜鮑許舞蹈劇場風格。每個人帶著角色出場,演示了整體故事,也呈現了每個角色內外在衝突。舞蹈動作即戲劇動作,戲劇動作加舞蹈肢體,串連成為舞作文本。場景與場景彼此獨立,訊息卻不曾改變,強烈的個人與集體提問,一直逼到觀眾眼前與胸口。角色隱沒,線索沒斷,敘事因而串連。同時,也如碧娜手法,多重符號成為潛文本,除了高牆、字跡、歌曲、旋轉與壓迫感,最強烈的能指是裝扮,不停的變裝說明了角色的性格與行動,也同時說明了強烈的揭露與表白意志。
《#是否》主旨鮮明,藝術手法圓熟,是布拉瑞揚舞團成立於台東以來,最優異的作品。在舞者個別動作上,如果可以再發展,身體語言則可以說得更多。而場景布局,有時焦點過於單一,直接轉換觀眾視線,可惜了全篇分散碎片化卻自由流動的可能。但《#是否》極富潛力,通俗文化直接轉化為當代批判語言,雖說布拉還是溫柔,結尾還是給予希望,不管是不是蘇芮唱的《是否》,還是總結於結束曲舒米恩(Suming Rupi)創作的《我在那邊唱》(圖騰樂團),悲傷、歡樂都好,生命的「流」將繼續移動,每個人都必有每個人的樣態方向。令人驚訝的是,每位舞者背後,感謝的、思念的、告白的,都是母親,爸爸呢?母親是生命之源,讓個體與民族不致滅於地表,消失的父親或許是整個原住民命運更大的隱喻。
《#是否》強烈的身體性、敘事性、音樂性,體現(embody)了台灣原住民形象,一整部原住民史現代流光。舞作也讓我們看見並再次確認,原住民是台灣島上最特殊的族群,最苦難、卻最歡樂、也最會唱歌跳舞的民族。
《#是否》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19/05/25 19:30
地點|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