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於明年成團十五週年的蒂摩爾古薪舞集(後簡稱蒂摩爾),為臺灣當代職業舞團的極少數,不僅長年位處屏東三地門地磨兒部落內,團員多半也居住在舞團周圍的部落空間排練、工作、生活。幾乎連年推出新作的蒂摩爾,今年全新創作《去排灣》邀請來自臺北的編舞家林文中運用約一年時間進入部落駐團編創,是歷年來從未有過的嶄新嘗試。其中,舞名的「去」含有「前往/移除」雙面意涵,來自於編舞家在駐團前後對當代部落景觀的想像差異,啟發想帶朋友來一探究竟的念頭。奠基傳統文化涵養同時擁抱當代舞蹈創作,蒂摩爾藉由本作朝向部落觀光空間、部落身體空間的本質探問著:我們跳的舞,該如何排灣又當代?我們的身體,又該如何承載並打開?
於同時公布的演出消息裡,臺北場之外,舞團所在地屏東場另有「部落導覽+觀賞演出」的票券選擇。如此切題的規劃,筆者深受吸引,於是早在下午開演前,上午十點三十分便於劇場報到,與一行約莫二十人的午場觀眾,戴起耳機及早「去排灣」。導覽者不僅是舞團團員,亦是生活在此的部落青年,概略式介紹部落文化外,亦參有不少個人成長生命經驗(如正值村長廣播,她便提到就讀大學時這就是最好的鬧鐘,音量夠也夠早)。是原始部落還是後來成形?出發前導覽者拋出此一問題,走過棋盤式街道、五個頭目家族及看見各家屋門口所掛的家族姓氏牌後,答案逐漸明朗。日治時期為方便管理,集中山上各聚落而形成的地磨兒部落,不僅維繫著排灣族嚴謹的階級秩序、文化、祭儀,各家族亦在此互動新的平衡狀態,將一處什麼也沒有的空間逐步規劃、整地、生活,堆疊記憶、想像與認同,一路演變至現今所見的樣貌。處處可見高度融合傳統文化與上帝信仰之教堂、建築,是一個相當開放且包容的排灣族部落。
沿整齊劃一的部落街巷漫步時,自主要幹道呼嘯而過的汽機車始終威脅著我們生命安全,更頻頻中斷導覽者細膩地介紹。那些污染性噪音的製造者,多半是飛快路過的觀光客。在此,歡光休閒的快速移動似乎將文化傳遞的微弱波動(透過單耳耳機)一輾而過,卻也在同一時間,撼動正在凝視、聆聽的我們,這些傳說史事石刻、國際獲獎榮耀、母語學習議題、部落遷徙過程乃至當代家屋植飾觀點等內涵,是如此脆弱、易被忽略且難以存留。然而,部落是人真正生活、安居的地方,倘若私領域成為具公共性質的類觀光空間後(一如我們此行造訪),該如何取得平衡舒適的並存狀態同時聚焦部落主體性以彰顯前往、參觀的意義,將是導覽品質須面對的關鍵挑戰。
一路上,導覽者不僅解說詳盡、有問必答,連一時遺忘的內容亦可即時與一旁路過的耆老問得,從容不迫、不過份加油添醋的應答態度予人感受到所處空間性質正在流動(自觀光空間轉為部落空間),散發一股強勁的在地生活感,「去」字前往的意涵也因而衍生了「抵達」的氣息。落地,我們不僅走入排灣,更走出鏡框,導覽者要我們注意四周所見的一切,因為《去排灣》編創元素就在我們身邊的景觀裡。也就是說,部落是蒂摩爾舞動的根,同時也是其展演的舞台,漫步其中除了表象觀光客的身分外,在觀演意識裡,我們也成為了舞名中可相互補足的主詞,是見證者也是行動者。一度前往部落與隘寮溪之間原住民文化館觀看「曬─編織特展」,裡頭展示編織技藝自傳統社會到資本主義的流變與表現,從素雅的月桃編織用具到彩豔動感的複媒背包商品(策展人表示以往是不可販售的),背後對部落身體的勞動及其生成,喻示著部落空間物質文化的功能性轉變與其觀光趨勢推演,似乎在接下來舞作的身體質地裡亦可察覺。
中午是觀眾自由移動時間,可憑演出票根至部落合作商家折扣消費。經歷上午非典型的部落導覽,體感已產生變化,要是部落空間四處存在著演出元素,是否意味著我們早已走進舞台?我們也可以是《去排灣》舞者之一?並且在實際的消費行為(於部落用餐)後,成為作品所指涉的核心對象?甚至觀眾的參與不僅構成演出的完整性,更可能是節目不可或缺、至關重要的元素?接連的好奇心在舞作開始時被激起了更高度的觀看渴望。
入場,舞者為每一位觀眾戴上植物頭冠並給予紋飾口罩套,他們並無配戴,甚至看起來比觀眾還要尋常,與演出海報上艷彩渡假的服飾風格有別(僅著日常牛仔褲與低彩度上衣)。觀眾圍坐劇場四周,四位舞者亦埋於觀眾之間進出、位移、接觸,帶點隨興、俏皮的喉腔共鳴掀起一連串空間細微的震動,聲音不絕於耳。很長一段時間,舞者不停輪替拉觀眾進入中央,低聲給予指令,或定、或動、或躺,兩兩成一單位的活雕塑在動靜之間生成了舞者動作開關,並且鬆解了觀看距離。當雕塑靜止時,已很難清楚區隔舞者與觀眾身分的界線,兩者融為一體,彼此同時帶有雙重身分。動作時,舞者抓住觀眾雙手,觸摸喉嚨震動情形的姿勢多次出現,那些逐漸成形為可被辨別的樂音,帶領跳脫群體的四具軀體/行動者(舞者)拾回片段音憶、長出部落身體。進而,一組整齊劃一雙手攤開仰天斜行的動作,在樂音中仿若接收訊息一般,四人牽繫扭結於牆角,伴隨彼此身體交錯的推送、抬舉、支撐張力越來越強,歌聲亦越發流暢、飽滿、自在。呼之欲出的生命,總算在空間不斷密布的震波裡,被承載了下來。
隨著生命持續舞動,當身體、聲音、動態(呼吸)合而為一使空間瀕臨滿溢時,舞者開始產生疼痛、苦難的表現,似乎已失速、承載不了生命之重,轉而俯身面朝黑牆劇烈拍打,情緒直逼觀眾令人戰慄。霎時燈光丕變(在此之前全為排練場質地的白光),舞廳霓虹光線使得古謠的聲調、失控的身體獲得緩解,帶點挑釁、趣味、幽默的唱跳情境獲得全場觀眾熱烈鼓掌。就在歡愉沸騰之際,燈光瞬間回到白光,舞蹈總監巴魯‧瑪迪霖手持麥克風高聲詢問觀眾「你歡樂嗎?這是傳統嗎?這是不是傳統?」還來不及反應究竟怎麼一回事時,突然請大家拿出手機面向舞者錄影,四人牽起雙手以古調及傳統四步舞環場跳一圈,同時所有人也跟著舞者環錄一周,牆上投影正在旋轉的REC錄影符號。順時針帶出前進、存在的時間性,加上圓滿的一環富有完美、重複之象徵,對應眼前看似發生於觀光空間或部落空間的當代紀錄、田調、傳承技術的現象再現,高度反諷地對觀光化的原住民舞蹈提出質疑,並試圖與觀眾受宰制的物質化身體進行對話。
明顯可見,《去排灣》的身體策略並非僅是參與式可解釋,更是積極地倒置觀眾在展演中的位階,成為主體。舞者削弱舞蹈身體技術,退位給觀眾來解讀震盪在空間中的部落生命力,無不為了移除長久以來的刻板記憶,以擴展部落身體空間當代的可塑性與創造力。換句話說,舞者肉身成為具思考能力的部落觀光空間,將投射的目光反向包覆,進而展開解構行動。
自此以後,氛圍變化開始加速,編舞家林文中在僅留一支手電筒光源的暗黑空間裡,改變觀看的重心位置將空間傾倒,拆解舞者四步舞動作使其橫躺於地重構,並延伸四肢穿越縫隙。接著復返白光,再度拉起觀眾雕塑(仿部落公園內可見的獵人雕像動作),舞者於其間牽手圍舞、狂舞,又立於雕像前模仿其動作。最後,巴魯‧瑪迪霖再次上台向所有人教學四步舞跳法,並請所有人再次拿出手機於胸前撥放先前的錄影,同時眾人互勾雙臂以四步舞腳步共跳排灣族圍舞,團長路之‧瑪迪霖更領著所有人齊唱〈我們都是一家人〉、〈相思病〉、〈妹妹的喜帖〉等林班歌曲,光線一路從白天、黃昏,轉至暗藍,直至謝幕。拼貼而成的詭譎、魔幻時刻,不僅在人人一機、資訊爆量的當代相當成立,同時也令人深刻至極。
一連串操演下來,觀眾很是忙碌。但在高速的觀眾調度裡,確實可見越發激昂、濃烈的興致引爆共舞時的情緒波動,進而吸納了自舞者綿延不絕的歌聲所堆疊而出的高漲生命力,足以變更既有的觀看角度、框架及身份,從更宏觀的視野(遇見被操弄的自己)來破除對排灣族身體表現可能性的僵化印象。可說,舞名那個「去」字移除的意涵不只存在於舞者的身體,更可於自身觀看的意識中覺察而出。
《去排灣》非僅為一齣可看、可跳、可拍、可參與的作品,更是藉由欣賞舞蹈劇場的行為過程來回應觀演關係與當代原住民族創作的身體空間。如何排灣又當代、承載並打開的問題,探問的對象很顯然不應該只是創作者與表演者,更應該先指向觀眾:是什麼因素形塑、影響了觀看的取向?是如何理解原住民族藝術的當代性?這些既定,與觀光的經驗累積有何關聯?
節目單上寫道,排練過程,編舞家經常叮嚀舞者:「要跟觀眾在一起!」《去排灣》不僅深深體現,並積極地以共同身體實踐來處理當代、部落、空間等議題的思考,更點出觀眾也必須「要跟舞者在一起」以相互滲透身體感來理解並對話的重要性,進而朝向下一步邁進:去除以後,部落身體的未來在哪裡?又能如何與觀眾一起面對未知?看似平易近人、輕鬆愉快的同樂舞作,背後潛藏的命題,既淺也深。
《去排灣》
演出|蒂摩爾古薪舞集
時間|2020/11/22 14:30
地點|蒂摩爾古薪舞集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