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糾結《去排灣》
12月
23
2020
《去排灣》台北場(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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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懿文(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編舞家林文中受邀長居屏東三地門(地磨兒部落)駐團生活、排演與創作,以客觀與遙視之眼,進行長達一年多的駐團編舞計畫,為舞團量身訂做《去排灣》舞作。這個嘗試始於兩人父母穿越四十年的情誼──林文中的母親蔡麗華(台北民族舞團團長)與蒂摩爾古薪舞集的路之,和巴魯.瑪迪霖的父親廖英傑(地磨兒部落文化藝術團團長)曾一同攜手合作,受外交部及文建會的委派,籌組原住民舞蹈表演團到歐美演出,而這個歷史的機緣,也促成今日林文中與蒂摩爾古薪舞團合作的契機。

在國家實驗劇場的演出,以不同於傳統的方式開場,觀眾入場先被邀請戴上排灣族圖案的口罩套,而演出一開始,藝術總監巴魯的聲音響起,告知觀眾:「讓巴魯我提醒您,演出中『可以』拍照,請勿錄影錄音,不然我就報警,全程配戴口罩,您也比較漂亮。」詼諧笑鬧,與可以拍照打卡的劇場演出,預示了這支作品幽默的調性。

舞者從吟唱入場,發聲時的呼吸律動影響了身體移動的軌跡,表演者們的聲音就是音樂。由聲線發展出表演者們獨立及群體的身體發展,這些聲音包含蟲鳴叫聲(如「呼~唔~嗚~」的聲音錯雜期間)和古謠吟唱,舞者的身體隨著這些呼吸的氣息而舞動,以類似接觸即興的方式邀請觀眾一起互動,從單點的觸摸開始,接著進到頭、腳、軀幹的撫觸擁抱、借用彼此重力加載的交纏,和全身性的肢體碰觸——他們蹲爬上下、抬起自己的身體軀幹、在韻律中搖擺、牽手移動、手臂抬舉,而觀眾被指示用手握著舞者脖子處,以此聆聽舞者吟唱時聲波律動的方式⋯⋯在古謠吟唱與周圍的環境互動中,他們彷彿透過如接觸即興般雙人舞的互動,重新認識彼此,也重新認識世界。

在動物的聲響環繞中,舞者指使觀眾一個接著一個步下舞台,而一名觀眾在女舞者蒙慈恩的指導下背起她,一步一步從側舞台環繞著四方形的舞池,走向舞池的另一邊。蒙慈恩在觀眾的背上吟唱,其餘舞者躺在地板上,她踩踏趴在地上的舞者,然後也跟著躺在地上。起身時,她用手牽著另一位舞者的手,將其拉起,然後以連動的方式,牽起每位舞者的站立,在牽拉之中,他們從趴倒在地上,在地板上翻滾,到一個接著一個牽引的拉力,四位舞者靈活翻滾,位移、拉扯、跑跳,帶出一氣呵成的張力,一致而流竄的精力牽引著每一步的呼吸,還有其中突然位移或持續的狀態,這種與吟唱聲搭配的突發俐落的(Sudden)動態,與綿延持續(Sustained)費時展延的的兩極質感,並存著,且同時出現。因為觀眾與表演者身體距離的接近,觀眾和表演者也可以輕易地產生類似移情的反應。透過浸潤在四周的吟唱歌聲中,讓人對時間產生新的感受,在此類似接觸即興的撫觸與肢體的互動過程中,親密性與身體的感知,是在彼此雙手交織的纏繞而蜿蜒綿長,也讓人想到接觸即興身體分享彼此是平等自由對象的可能,如舞蹈學者Cynthia Novack在其討論接觸即興之著名著作Sharing the Dance中所描述【1】,接觸即興的身體互動,提供了參與者進入一種人與人平等互動、溝通和認識的民主方式。

《去排灣》台北場(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

再下一個段落,以舞者拍打地板、敲擊牆壁,或用雙腳互相拍打,敲擊出節奏的聲音起始,坐在觀眾席的藝術總監路之也跟著為之鼓譟,邀請觀眾一起「騷動」打拍,此時舞台的燈光轉為昏暗紅色調的舞廳光線,舞者們在牆壁和地板的快速敲擊,瞬間將舞台轉化爲熱鬧的競技battle場合。他們一個一個互相炫技: 用膝蓋在地板上旋轉快速移動,宛如東歐的競技民族舞蹈;又或是中國舞中快速的連續轉圈位移;以快速搖晃臀部的性感舞動,帶來熱情奔放的嬉鬧特質;再下一秒,舞者們開始歌唱「齁嗨呀~歐伊嘿呀~齁嗨呀」的歌唱,邀請觀眾拍手一起大唱納魯灣的歌曲,在觀眾舉手搖擺和做出波浪舞的熱鬧氛圍中,達到彷若演唱會的氣氛。

「我是巴魯的表弟芭蕾。」巴魯穿著華麗的長袍出場,開口對觀眾問道:「你覺得我們剛剛在唱什麼呢?」、「你覺得他們剛剛唱的跳的是傳統的嗎?」,有些觀眾遲疑地回答著:「有些音樂是,但腳步全部不是」、「全部都是傳統的」⋯⋯問題在觀眾腦中持續發酵,大夥兒持續思考,也充滿疑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跟回應現場發生的一切,而巴魯邀請觀眾站上舞台,來看看真正的「排灣族傳統樂舞」,並鼓勵大家錄下這個「真正的片段」,說要「送給你們的影片,請放在社群媒體上分享」、「大家盡量打卡、放到臉書上、標籤朋友(tag friends)」、教導大家「只能拍攝舞者的正前方,整個身體腳步都要拍進去」⋯⋯。

於是舞者整齊地站在舞池中,以原住民的交叉拉手的舞姿 (中間一人雙手在上,另外兩人交叉摺疊的手在下)邊唱邊跳,他們左前踏併步、右前踏併步、左後踏併步、右後踏併步,繞著舞台走一圈的四步舞,從排灣族傳統歌舞吟唱的聲音起始,舞者的身體藉由吟唱的發聲動作而擺動,重心朝下,像從土地上安穩地踩下,從與地板的反彈之間,運用重心的移動,讓腳踏地與抬起的動作自然產生一股穩重協調且一致的韻律。此時觀眾分成兩半,一半觀眾正在舞台上側錄現場的傳統四步舞演出,另一半觀眾則繼續坐在原本的座位上,觀賞台上「舞者的四步舞演出加上一群觀眾在舞台上錄影」的樣貌,這個「看」與「被看」關係的錯置,一時之間也讓人忍俊不住———既讓人思考原住民樂舞傳統上被觀看的觀光軌跡路徑、觀看的權力關係,另一方面,這個將要被「線上打卡分享」的傳統舞蹈影片,似乎也提出了當代科技文化、數位行銷對原住民舞蹈教育的重新詮釋和可能貢獻。

吟唱結束時,舞台燈暗,台上的觀眾回到座位,而舞者蹲坐在地上,此時編舞家林文中拿著照相的錄影燈,以聚焦的光線照映著四位舞者,在漆黑的環境中,他的角色彷彿像是人類學者或考古學家,正在博物館或考古現場,以些微的燈光檢視著眼前新出土的文物,呈現精神專注仔細而神聖的氛圍,而這個段落也成為本舞中最精彩的舞蹈片段:四位舞者跪坐在地上,手勢依舊呈現四步舞的牽手狀,他們上半身隨著音樂依序彎身下折再抬起,呈現出優美的波浪舞姿,再一個接著一個翻身躺在地上,四人一致將腳往左側抬起,在天空上左右晃動,直到往右側移動,在傳統古謠的吟唱聲中,他們以穩定性的動作交叉呈現,適時地使肢體舒緩平衡,製造了動靜之間的韻律美感。在或跪或坐、前傾或後倒之間,四人始終緊握著彼此交叉折疊卻緊緊相握的雙手,在纏綿不斷地纏繞之中,最後回到舞作一開始,也是貫穿本舞的四人交錯纏綿,而原本傳統四步舞的邁步,原以手拉手而可能受到前行的阻礙,卻在編舞家巧妙的安排下,讓手拉手成為貫串綿密精力的轉移接觸點。

這個令人拍案叫絕的唯美段落,從吟唱出發的共同節奏,運用重複的律動,將根植於部落如像百步蛇般地扭動的手、織紋交錯的牽手、陶壺般雙手化圓從身體均勻連動等動勢,與排灣族傳統舞步和圖騰象徵相呼應,更暗示了排灣族當代舞蹈的身體美學。而編舞者林文中手持燈光觀看舞蹈動作細節的模樣,似乎也與林文中過去著名的「小」系列作品,與「微型劇場」的想法有著呼應之處──將「舞蹈」的語彙減捨至最低,還原回「身體本質」的探索(在此或許還有排灣族文化符碼本質的指涉)。強調「小、專注與純淨」的舞台視覺效果,讓觀眾看到身體、呼吸與律動的串連,藉由沉穩猶如氣息般的身體韻律,達到劇場極簡美學的狀態──透過把「點」在空間中的聚散,進一步肢體化、舞蹈化、符號化。

《去排灣》台北場(蒂摩爾古薪舞集提供)

接著,四位觀眾被帶入舞台,擔任為類似排灣族圖像的佈景角色,他們成為物件,分別代表了拿著勇士刀、射箭、百合花少女等圖像,而這些圖像經常出現在排灣族服飾以及雕刻上的四組圖像,彷若儀式場景的再現,而之前在舞台上拍攝「傳統四步舞」的觀眾,則再次被邀請上台──他們圍成圓圈,巴魯請他們把手機朝向外插在彼此交叉牽手之處,並且同時播放之前手機拍攝的「傳統四步舞」錄影,大家手勾著手開始跳著 「zemiyan 」(圍舞:圍一個圓圈共舞四步舞),彷彿進入刻板印象中原住民文化園區表演現場結束前總要來一遍的「觀眾學舞段落」,從排灣族傳統四步舞「左前右前左後右後」出發 ,再根據不同的歌曲改變步伐、抬腿或小跑步,開始了「我們都是一家人」、「相思病」、「妹妹的喜帖」、「打保~~~齡球」等山地卡拉OK般地歌舞傳唱,而大夥兒也在「你的家鄉在那魯灣,從前時候是一家人,現在還是一家人」的熱鬧氛圍中,一起踏步開始跳躍。在燈光逐漸轉暗之前,觀眾在黑暗中看到手機播放著影片的光線閃亮,留下視覺暫留的餘韻,這是手機中播放的「傳統四步舞」與舞台上觀眾正在現場跳的「 觀光化原住民舞蹈」的演繹,留待讓觀眾自行反思批判。

《去排灣》是個勇敢而實驗性的呈現,舞作不停變化地片段留下了不同層次的議題探討,編舞家林文中以漢人的身份,從家學淵源中認識的「原住民舞蹈」脈絡重新出發。在此作中,運用「去」概念,有兩個指涉:「去」既是含有「走向、朝向」的意思,在此同時,也有著「減少、去除」的意義,用來反抗過去民族舞蹈的政治再現──包括娛樂性、風情化、異國情調與刻板印象的表現形式,以此「去」排灣的雙關語,處理了台灣政治脈絡下,國民政府遷台後的民族舞蹈與山地舞蹈的改良運動、六零年代原住民觀光與外交樂舞的歷史,省思了以漢人為中心對原住民舞蹈刻板印象的歷史糾結。在2020年,林文中提出當代面對原住民舞蹈展演的新論述觀點,可謂一個宏大縱深的嘗試,值得另行撰寫學術專文仔細分析研究。

註釋

1、Novack, Cynthia Jean. 1990. Sharing the Dance: Contact Improvisation and American Culture. Madison, Wis: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去排灣》

演出|林文中、蒂摩爾古薪舞集
時間|2020/12/06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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