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表演是個儀式過程。從動了看戲的念頭,上網買票的那一刻起,這場儀式過程就已經開始了。看野台戲穿藍白拖,一面吃路邊的香腸、一面看戲,是一場快樂的儀式;去國家戲劇院看戲,你得先走過一段很有歷史感的空間,即使事過境遷,仍依稀感覺一份權威記憶的壓迫感,在這裡看戲,是個有點嚴肅的儀式。台灣有大大小小各種表演空間,不同的空間都會發展出不同的看戲儀式。一個人走過一個空間,加上一個人在看,就可以成戲;空間確實是主宰了一場表演儀式的關鍵。
去西門町看戲,又是另一個過程了。這裡全是電影唱歌喝酒的記憶,從六號出口出來,迎面就衝來一股玩的力量,來西門町看戲,應該就是一場「玩樂」的儀式。台南人劇團《XXX仲夏夜之夢XXX春夢無痕跨年趴》(以下簡稱XXX)選擇了這樣一個地點,作為他們表演/玩樂/跨年的地點,把莎劇《仲夏夜之夢》變成一場玩樂之旅。這場演出最初引誘我之處並非因為它是莎劇,或者有扮裝,或者在紅樓演,而是因為聽說看這個表演可以走來走去,還可以買酒來喝,竟然還可拍照(但不能錄影錄音)。這些東西其實沒什麼了不起,但是放在這樣有點「正規」的表演,就有點好玩了。
進入紅樓劇場表演空間,觀眾一秒進入野台模式,很自然忘記了莎劇是高高在上的。表演有分座位區和遊蕩區,但是絕大部分都是遊蕩區。雖然名為遊蕩區,大部份觀眾還是選擇一個定點,除了換個角度看戲,很少在遊蕩。伸展式舞台突出於空間的中央,遊蕩區就舞台三面的下方,就是演唱會「搖滾區」的概念。我想大部分觀眾應該跟會我一樣選擇遊蕩區吧,因為可以到處遊蕩(票也比較便宜)。有時候,與其在沒有靠背的椅子上看完兩小時的戲,我寧可站著(這齣戲的座位區是有靠背的)。舞台後方的一個吧檯就是所有的設置了,上方有個「Love The Differences」的字樣,表態的劇組的政治立場。《XXX》 所有的故事都以不換景的方式在台子上演出。
在這樣一個空間看莎劇,感覺真的有點像英國「環球劇場」(Globe Theatre)。環球劇院有個環繞舞台的看台區,但最重要的是其實是舞台下面的yard,窮人,勞工階級花一便士就可以站在舞台下面看戲。對比之下,這些「窮人」就是紅樓搖滾區的學生和文青們了(不過票價不只一便士)。我個人每次去環球劇院從來都買yard區,因為比較好玩啊。可以想像,當時離舞台最近的就是這群「窮人」了,所以台上的表演,一定得顧及這些可能沒有太多「氣質」,只想看戲爽一下的勞工/窮人觀眾。他們不要思考,只要得到立即的喜怒哀樂,就像電影《莎翁情史》中《羅密歐與茱麗葉》演出台下的那位阿姨,她那股看戲投入的情懷,真的讓人非常非常嚮往。
總之,我想說明的只有一件事:「環球劇場」的莎劇演出,或者這齣《XXX》都建立在:要有感覺,不能知識份子,不允許觀眾疏離,不給思考機會,不能高級,一高級,就完了。畢竟,《XXX》也是個跨年演出呢。
從這個基準點上出發,《XXX》針對《仲夏夜之夢》進行了大幅的update。改編莎劇早就雕蟲小技了。然而要使《仲夏夜之夢》讓台灣觀眾有即時性的爽度,劇本就一定得在地化了,而歌舞劇是最有效率的了。《XXX》與莎劇原始故事脈落幾乎完全一樣,沒有刪掉任何一段情節。故事時空很奇幻,應該說是一個好像紅樓的酒吧區,但是可以有魔法的當代空間。
比較大的改變是仙王和仙后由演員反串,不過也只是反串;而沒人愛的女孩海倫娜,則改成一個小gay。這年頭已經沒有人好好演莎士比亞了。《XXX》只安排兩個反串一個同志,已經算客氣了。最大的更動,也是最巧妙的,就是把原著中最重要的場景──森林,改成了一家叫做「WOOD」的酒吧,而吧台也提供了原著中最重要的物品──love potion。喝了馬上會讓人墜入情網的東西,放在今天可能就是某種「助性藥物」(尤其是同志圈),或許酒吧提供的根本就是這種東西?
把古典文放入當代流行文化脈絡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但是不知為何常有人看不爽;例如去年的恐怖電影《逃出立法院》就把古典文本(殭屍)放入台灣社會,其中大量拼貼次文化,卻被譏為「亂七八糟」或「導演在自爽」(拜託,一個藝術作品導演不自爽就完蛋了)。《XXX》也類似大量拼貼,例如:沿用了近來東山再起的扮裝文化,除了性別跨越概念,劇中服飾極度繁複細緻,風格也極度「敢曝」(camp)的角色,都屬於「仙界」;而「凡人」都是一般(異性戀)打扮,彷彿「扮裝」是「只應天上有」的,也讓這扮裝文化添加了一份層次;其次就是嵌入情節中的大量的流行拼貼:灑狗血劇的「撕逼」,八卦版的閨蜜翻臉,流行語「咁安捏」,男同志的「異難忘」集體記憶,讓我最爆笑的「獅子王」(還記得劇中有個獅子角色吧),以及一些政治嘲諷等等。這感覺一點也不陌生,很多所謂「低俗」的表演場合可能也出現類似的東西,可能又會有人要罵低級了。不過,如果回顧一下戲劇史,「義大利式即興喜劇」(Commedia dell’arte)不就是這樣演出來的嗎?這做法真的是雕蟲小技,但是卻把莎劇從語言障礙,文謅謅的劇本,遙遠的環球劇場,拉到捷運六號出口,目的就在消弭障礙,讓古典更貼近觀眾,不好嗎?
《XXX》也是一齣歌舞劇,劇中的愛嗔癡癲都用唱的。原劇中的小精靈變成一個劇團,搶著要演戲的Bottom,變成了劇團中很愛現的一個熊男「林浩」,一首節奏感十足「讓專業的來」輕鬆交代了這段次要情節。仙王仙后逗嘴的戲,則以本土風格的「天不照甲子」一曲嬉鬧呈現,順便諧擬了一下護家盟。而原劇中最被慾望,也戲份最少的「印度男孩」,曾經在許多畫家筆下,幻化成各種可愛的美少年,本劇中則改成「印尼男孩」,由全體男演員穿著gogo boys的服裝以很娘的舞步性感呈現,或許也反映了許多台灣男同志對於東南亞異國情調的慾望。
一場表演成不成功,不是評論說了算。《XXX》是一齣需要觀眾存在的戲(雖然這是一句廢話),觀眾的反應也是這場表演的一環。從演出中可以發現,觀眾的能量與演員的表演是一種正回饋的關係。一般演出,觀眾喜歡,演員也是一樣照演,但是這場演出,觀眾越HIGH,演員也越HIGH。我想,演員或許會覺得演這齣戲很爽,可以一直被觀眾「干擾」。更有趣的是,演出當中發生了些非常奇妙的時刻,例如劇中有些「政治不正確」的台詞,例如閨蜜撕逼的時候互揭瘡疤等等時刻會說出些可怕的話。在這個政治正確的世代,你無法想像說出政治不正確的話有多「爽」(當然這是要看脈絡而定的),當《XXX》出現這些無傷大雅的政治不正確,觀眾會發出一種「齁~~~」的聲音,跟脫口秀演出一樣,那是一種壓抑後的解放,非常神奇;更神奇的是劇中演員的「笑場」。平常的戲演員笑場,觀眾可能會覺得有點好玩 ,演員可能會被導演罵;但是《XXX》中演員的笑場,是他跟觀眾一樣,真的被這齣劇給搞笑了(例如仙后看到充氣假屌意外漏氣了),於是出現了一種自發性的魔幻時刻,演員的笑場讓觀眾樂不可支,兩者又產生正回饋關係,更HIGH,這種自然生成的戲劇張力,是任何排演都做不出來的,但也並非全部偶然,這是這整場儀式自然醞釀出的自發性結果,意外的笑場與設計好的戲劇,兩者以有機性彼此對話,超好玩的。
然而,一個古典文本放進眼前的當代,還是會有些需要調整之處。原著中兩個女角面對兩個被施了法的男子反復無常,一會兒愛一會兒不愛,都沒有任何懷疑;但是今天不會有這種傻妹。編導似乎意識到了這部分,而讓他們(一個異女和一個男同)演出了一點點對這份感情的懷疑。然後就整個破功,因為觀眾開始思考了,一思考就完了,就出現了「怪怪的」感覺。不過這場演出最大的遺憾,還是因為疫情而無法在場內喝酒,否則觀眾會更HIGH,或許就會像沉浸式劇場《微醺大飯店》那樣,讓酒精慢慢瓦解觀眾的理性,讓感性/直覺取代一切,直奔最「ㄎㄧㄤ」的境界;或許可以讓一本正經的人更進入狀況來欣賞這場表演。還有就是,為什麼結局沒有一場大型扮裝歌舞秀啊!
不過,沒有酒精,沒有歌舞秀,也無所謂。在西門町紅樓劇場看戲,就是一場奇異的儀式,你可以在場內走來走去,揉塑膠袋不避擔心吵到鄰座,一面看戲一面拍照打卡發IG限時動態,看完戲可以去旁邊的紅樓酒吧喝酒談戲,那裡也會有扮妝表演,然後回家睡覺,迎接2021。
從某個程度上來看,《XXX》找回了最古典的莎劇演出感覺,它刻意服務台下的「低級」,或者討厭高尚喜愛低級的觀眾,用時空大挪移的技巧,流行文化的親近感,阻絕觀眾的思考,讓觀眾變笨,用最實在的感官來看戲,就像電影《莎翁情史》中的看戲阿姨;換句話說,就是「譁眾取寵」。《仲夏夜之夢》在台灣也曾多次以各種形式呈現,例如幾年前當代傳奇劇場的版本等,就像一個超級大IP,在未來一定還會有更多呈現的方式以及可能性。而《XXX》真是一場滿好看的玩樂儀式。
《XXX仲夏夜之夢XXX春夢無痕跨年趴》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21/01/02 19:45
地點|西門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