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中的重層魔幻《家》
5月
20
2019
家(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88次瀏覽
徐瑋瑩(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什麼是家?是什麼轉化物質性的建築結構成為具有溫度、色彩的「家」?這是傑夫・索貝爾(Geoff Sobelle)的作品《家》所要探討的核心問題。

索貝爾的《家》在舞台上搭起一座兩房、兩廳、一衛的真實家戶場景,折射的是現代社會小資產階級對住所功能性需求與空間布置的想像。然而,這樣的住房卻不一定能被底層階級的人所共享,因為在全球有數以萬計的人無法享有現代化設施的住房。「家」對流離失所、居無定所的人群而言,可能只是一個簡陋的遮蔽物。【1】索貝爾在一開場從觀眾席走向舞台,就預告著觀眾與演員同屬一個社會階層──「我們」有共通的居住文化、生活形式,以及對住家特定功能性產品習以為常的依賴。在這個大前提下,舞台所進行的展演才能被理解;作品後半部邀請觀眾上台即興參與的演出也才有可能。因為台上展演的正是「我們」日常生活經驗的一部分,因此觀眾可以快速進入被布置好的情境,稱職的「演出」。索貝爾以此展現他在演出當下臨場編導的功力,透過劇情架構台上與台下中介的平台,因此能在跨國展演中使異文化觀眾毫無障礙的享受上台演出的經驗,更帶動觀眾席同樂的氣氛。

如何讓家常生活場景成為有趣的舞台表演?想像力與創意是魔法,而魔法的精隨在於時間。索貝爾帶領觀眾從釘補屏風的真實時間,進入瞬間即出現床鋪、門、木屋架構的魔術時間。同時,將歷史時間與當下並置,或是將共時性活動重層交織。舞台木屋中不斷有年長女性、孕婦與小孩、黑人年輕女性、年長男性、年輕男性的出現與消逝,或是同時出現於木屋中進行相同的日常活動。這樣的設計既可以歷史性地表徵同一個木屋中來來去去的房客,也可以表徵居住於同樣房屋內的住戶具有相似度極大的生活型態。前者一層一層地架構了木屋的歷史,彷彿離去之人的形影、溫度仍銘刻在木屋裡,與此刻居住者共舞。後者則凸顯了在同樣的木屋裝置中,看似獨立的個體,其實生活型態並無太大的差異。空間布置、科技配備架構了人們共享的居家生活型態,也規定了每日不斷重複的動作形式。

然而,索貝爾善於製造驚喜,在看似不斷重複的日常節奏中,幻化出一段一段生動、有趣的畫面。如果說將日常生活動作以樸素簡單的方式編創為舞蹈,索貝爾在音樂的使用、動作節奏感的拿捏、演員之間的互動所共構出的畫面的確可視為一部有趣的舞蹈作品。特別是整個作品中沒有語言使用,因此視覺、動覺、聽覺等感官刺激讓作品遠離文字對話的理性思考。從作品中,我們觀察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日復一日不斷重複出現的功能性動作,以及如此生活的「不得不」和其荒謬之感。然而,索貝爾也不忘在忙碌的生活節奏中插入寧靜的時刻。當夜闌人靜、萬物入眠之際,舞台上的木屋也伴隨著居住其中的人一起入眠。遠方傳來的狗吠、蟲聲更凸顯夜的寧靜。當木屋中人的活動停擺之際,我們更能感受到住所的溫度、色彩不只建立在物質性的房屋結構上,居住其中之人的活動與情緒更是關鍵。舞台上人工設計的燈光與明暗層次上的時間拿捏,將夜裡的木屋緩慢推向黎明。神奇的是從窗戶透進的舞台燈光就像如假包換的旭日東昇,將木屋緩緩照明點亮。此虛擬的真實竟比日常的真實更美、更吸引人。

如果說人是使房子變成家的關鍵要素,那麼邀請觀眾上台是讓原本屬於私密空間的住所轉變為邁向公共空間的通道。家可以是封閉的私密空間,也可以是向世界敞開的通道。演員上半場的呈現屬於前者,觀眾加入開派對屬於後者。索貝爾邀請觀眾上台,素人演員的舞台表現在情節與空間的框架下,反倒展現出多種毫無修飾過的個人風采,有人膽怯內縮、有人收放自如、有人過度誇張、有人顯得不知所措。多彩的個人風格豐富了派對一段的感染力。而在觀眾席經由觀眾合力掛起的燈串,也將觀眾席布置成派對空間的一個角落。在台上與台下同感共鳴的互動中,派對場景將此劇推升到歡樂的高潮。換言之,在索貝爾的設計下,現場觀眾不再只是觀眾,而是共構作品的參與者。場內歡樂的氣氛、觀眾拍手和著台上的樂聲,不再只是經由內心模仿共鳴台上的展演,而是在導演的設計下情緒煥然地共構歡樂的能量。此集體能量讓以單人開場之住所的色彩與溫度再次轉變。

是什麼讓一處住所成為家?索貝爾透過層層的動作鋪陳與劇情開展,回答了他的提問。家的靈魂不是建築結構而是情感溫度、氣味與色彩、情緒與回憶;是人活動其中所經驗、連結的生命歷程。然而,索貝爾的《家》卻不是一處如樹根般穩定的歸屬,而是生命歷程中暫時的寄身之所,隨時可以搬遷、拆毀。索貝爾的家也非血緣關係的大家庭展示,而幾乎是獨自生活的孤立個體的呈現,因此其中少有關係性的爭吵、交談、互動。索貝爾的《家》所展現的是人的孤立性、屋主異動的替代性與流動性。因此,即使劇院中曾有台上台下開派對炒熱劇場氣氛的高潮,然而散場後深入心坎的卻是熱鬧過後的淒涼與寂寞。此種表演形式與意義的悖離,才是索貝爾最高明的魔術。

註釋

1、正在寫此文的同時,臉書傳來各種不同媒體報導,被認為最現代化與國富民強的國家之一美國,中學生與大學生有超過一百萬人居無定所。

《家》

演出|傑夫‧索貝爾
時間|2019/05/12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索貝爾在空無一物的舞台上擺弄兩盞刺眼黃光直射觀眾時,我們早已全都被帶進《家》的展演現場,而這個現場指的不只是劇場,更直指促使我們主動思考的現場:我們以為的「家」的主體、內與外的界線究竟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楊智翔)
6月
04
2019
這樣的橋段對參與互動的觀眾而言一定是非常有趣的經驗,相對於座位上的觀眾則非常有距離感,瞬間像是與舞台間隔了一層很厚的透明玻璃。外頭的人就像是在觀看一場很大型的沈浸式劇場,裡頭很熱鬧卻怎樣也進不去,即使中間有小段落是讓觀眾席的大家一起協力把燈拉起來,卻令人意猶未盡。(朱殷秀)
5月
20
2019
這是個看似簡單,卻技藝高深的作品;看似自然,卻寓意深刻,沒有一句說教,卻能直指我們賴以為生的精神真諦──是愛與關係的連結,成就著生命的延續;而其中,我們的關係與互動,深深影響著何處為家的哲學命題。(杜秀娟)
5月
16
2019
看了《毛月亮》在衛武營首演後,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是:該如何看待影像(Image)在舞蹈作品中的位置,以及舞台上觀眾目光注視的焦點,究竟是影像還是舞蹈?換句話說,《毛月亮》的主體是作為「影像的身體」?還是作為「舞蹈的身體」?(羅倩)
5月
13
2019
赫佐在創作上給舞者空間,在呈現上也給觀眾空間,並藉由這些來自各個不同個體的回應,去拼湊成一個完整的《家》。(許芷榕)
4月
02
2019
《家》的結構呼吸,隱喻著某事的建造與誕生,也關於某事的消逝與死去,可能是家、關係、社會或文化。其多了一層世界觀的想像,於是身體與其他元素一樣,有他的位置。(樊香君)
4月
02
2019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