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泰松(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部落並不處於邊緣,而是像星雲(la nébuleuse)中散佈的所有點,不再具有清晰可辨的中心
—— Michel Maffesoli【1】
是《毛月亮》要走未來部落【2】?
要如何斷言它會訴諸何種姿態:邁向,還是以某種形式的倒退?2015年,布拉瑞揚・帕格勒法(Puljaljuyan Pakaleva)歸鄉,返回台東創團,編創不少卓越舞作,2023年三月《我‧我們》第一部曲(tiaen tiamen Episode 1)試圖帶出另一番氣象,將舞碼融入族裔古謠與致幻圖靈的電音化【3】。tiamen,排灣族語,相當於台語的阮(guán),是指沒有含你的我們,但此舞劇的「我」已看似跨步凌越,邀你入列,組成一個有你我的我們:titjen——也就是台語的咱(lán)。關於這個titjen,無論《我‧我們》如何評價,都比不上一張劇照來得奧妙,懾人:這是人在某暗黑中,躡足作勢,一襲黝青霧膜的緊身衣,螢光點點;他舉起左手,背反,護著前額,右手掌心朝上向前伸探,目光炯炯,直瞪前方,意在探索某個尚未究明的前方。
在科技威能的時代,《毛月亮》旨在向我們展示它的疑慮深重,如劇名之引用古諺「月暈而風」的氣象,比喻人類存亡有劇變的徵兆,也是劇評人陳雅萍所提及的【4】。然而,《毛月亮》跟《我‧我們》一樣,都是十分倚重科技影音的效能,也就是說,都是科技應用與實務操作,而這反而證成了它的正面價值。不過,就《我‧我們》看來,科技還不至是個問題,畢竟藉由它來嫁接原住民傳藝是有助於開創新局,是藝術的當代轉化,且還是第一部的啼聲初試,有待後續觀察。問題反而是《毛月亮》,是表述的矛盾,也就是說,危機僅限於理念。事實上,影音設施的科技是有效地納入它的舞碼修辭裏,若真有所謂的危機,那不是它指向的世界,反而是弔詭地指向它自身:藝術符碼,作為語言表述的一種文化症狀。
回頭審視編舞家黃翊的創作是有意義的。眾所周知,他對科技發展深表信心【5】,2023年發表《此生》第二階段【6】,觀眾再度看到他著名「舞伴」,機械手臂庫卡(Kuka),在舞台上運鏡,拍攝舞者的肢體互動,並即時投映畫面,其鏡頭連接之順暢與洗鍊宛若電影情節。這是黃翊的精心編排,舞者的動作畫面精準到位,而觀眾在此看到兩種動作也是同時發生,一是屬於現場演出,另是屬於即時投映的畫面。《此生》並不掩藏什麼,直接展示兩者的落差,例如,一位男舞者從椅背外翻身過來,順勢滾入床椅跟女舞者相擁,這段動作是舞蹈的,也是技術性的演練,但錄像呈現的是光影抒寫下男女情愛的肢體與表情,濃情蜜意,是離合或糾葛難捨。情感可以經由技術擬造,是機械或科技化的表象或幻象?黃翊的《此生》展示了兩造,他沒有要批判什麼,似乎擬造與否不是問題所在,畢竟都是此生此世的承受,生之所繫。在電影《銀翼殺手2049》,生化複製人K與全息投影(holographic Projection)女友Joi的愛情已非通俗的真假,而是進入物超真實(hyper-réel)的愛。這種全光譜數位(Full-spectrum)的愛,借用鮑里斯・格羅伊斯(Boris Groys)所說的,是被「拓樸學的靈光」【7】所籠罩,也是訊息模組的生命與宇宙論,走出原旨教義的土地靈光。
靈光不是自然產物,而是因有技術才伴生,黃翊的庫卡被納入他的舞蹈身心學(Somatics)正是這種殷盼的臨現。當科幻是藝術,Joi與K的愛縱使是科幻假想,但都是一種使機器內捲為生命的生態運作,是技術物、感測技術與軀體的相互環扣。內捲(involution)不是俗稱的退化,而是流變的另一種說法,是人與機器、各式各樣的行動體(actant) 【8】捲入彼此的一種創生,說是錯生也無妨。這是感素的超真實,一趟未知的歷程。黃翊對科技情有獨鍾,從歷來舞作到《此生》,頂真(tíng-tsin)的姿態反而比《毛月亮》引來更真切的挑戰,因為在後者那裏,科技是影音效果的挪用。這不是說《此生》沒有,而是後者把科技當作營造影音效果的修辭與符碼,結果是危機被隔離了,人很安全。相反地,黃翊將科技推到台上操演,讓人面對科技的機具、設備及其所有的物質性。關於人機介面,我們得記住早逝的舞者蕭賀文,她的《梨園新意‧機械操偶計畫》(2012-2015)。這是跟「在地實驗」的合作案,對於人的擬像操作,固然跟黃翊的庫卡有別,但都可被置入一條屬於人機合體/賽博格的光譜。機械偶的生命,機殼內的靈魂,這種臆測是基於人跟機器的組裝,是行動體的共構,內捲彼此為一種科技生態,也是媒體學者邱誌勇所說的「在場的施事者」(an agent of presence)【9】。關於施事者,2023年C-LAB聲響藝術節,陳义的《鎏》是透過雷射與動態捕捉技術,將舞者的肢體動作即時投映舞台銀幕上。這意味著,人不全然是自主性的,而是跟數位影像有內在連結,且人的實體被轉譯為虛擬群像。這是肉身與數位光的鄰接,使後者有一種像是把前者鍍上光膜的鎏金幻影【10】。
毛月亮(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曄)
在現實上,生命危機是真確的,藝術則幾乎不會,因為它是語言上的隱喻,《此生》也是,只是《毛月亮》意指的危機是縮限在修辭層面上。編舞家島崎徹(Toru Shimazaki)的《往月的方向去》(Shattered Moon)在此值得一提,這是由〈血與鋼〉與〈碎月〉兩段舞所組成,「碎月」之名頗有玄機,一是有華語上的詩意,指月光因花叢攬掩的殘影【11】,另是英語意指的月球破裂,如《星際大戰》的動漫遊戲版有一集名為《碎月》(Shattered Moon),說它是「鬧鬼的月亮」(the moon haunted) 【12】,或如賽門・威爾斯(Simon Wells)的電影《時光機器》(The Time Machine,2002),月球因人類不當開發而導致偏離軌道,碰擊地球而破碎,最後因重力再度重返衛星軌道,呈帶狀碎片,漂浮在天空上。然而,在《往月的方向去》,舞台布景的月球是一輪明月,完好如初,耐人尋味,再加上賽博格衣裝的舞蹈,身體有如電力驅動的節奏、隊形有序與程式化的柔韌動作,像是在月球基地或準備星際移民的賽博龐克(cyberpunk)的航宇族。到底月球是破碎了沒?還是虛驚一場,世界仍美,是綺情的碎月明,夜裏前來覓香是賽博格女冠?或者,《毛月亮》聚焦於「月暈而風」的喻指,大事發生的徵兆,恰巧對上《往月的方向去》既是淬礪生命又顯得前景未卜的坎處,因為賽博龐克的典型世界正是高等科技毗鄰於生態與社會的崩壞。科技是釀成環境災難、使世界淪為敵托邦(dystopia)的元凶,還是人類宿命的解方——通過金屬與血的淬鍊與洗禮如〈血與鋼〉的舞蹈,「碎月」反成了新生基地,星體棲位,是盈滿詩情的方舟與家園,生命得以獲救?
無懼於邁向未來的科技謎情是《往月的方向去》,而《毛月亮》則是對它全面降臨的驚蟄,並將所有的設備投注在影音效果上。但要為《毛月亮》所有舞者們喝采,精湛與傑出的舞藝,在吳耿禎、王奕盛打造的舞台意象下更顯得奧妙、豐富,並與美妙的冰島搖滾樂團席格若斯(Sigur Rós)合作配樂,給足了觀眾期待殿堂級的雲門舞集之能有的美學饗宴,也是自2019年首演以來,身為藝術總監與編舞家鄭宗龍帶領的成果。那麼,我對《毛月亮》指的文化症狀,語言糾結,便在於它是對科技設備──作為非人的行為體——的欲求又預防性的隔絕。驚蟄是因氣象有變,驚覺破眠,破土而出,但《毛月亮》還沒達成此階段;它還在自己內部裏,或退回自我,再次地內在化了,使得主體仍蜷伏於自我浪漫化的主體階段。即使《毛月亮》的舞台投映瀑布景觀,但正好勒令它侷限於地球特定的自然裏(大自然),縱使在開場沒多久,七位舞者組成有如一隻多節足的昆蟲在蠕動,像是人與昆蟲的流變或內捲,但其實不是;因為那是形象上的模擬,反而得去看賽普勒斯裔、澳洲藝術家史泰拉克(Stelarc)在1997年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節(Ars Electronica Festival)的行為表演《寄生蟲:被入侵與非意願的身體》(Parasite: Event for Invaded and Involuntary Body)。這是連結人體、義肢、機械與網路的實驗,經由遠端技術將網路流量以脈衝的微電流直接作用在他的肌肉上【13】,表演完,他通常整個人累趴,並為此發明他的理論術語,碎型肉身(Fractal Flesh)、網路封包測試的身體(Ping Body )與寄生蟲(Parasite)等。
令人發毛的是史泰拉克的《寄生蟲:被入侵與非意願的身體》,人與非人之內捲彼此的基本範例,而《毛月亮》則活在相對安全的蛹內,儘管「後人類」的驚蟄時刻早已到來,但並非說它不具活力。首先,對於美學的政治性,相較於林懷民的「雲門舞集」,繼任者鄭宗龍則是跨越前者的中華情愫,將舞蹈奠基於台灣本土化的歷程,台北艋舺的街頭與宮廟文化扮演居中要角,《十三聲》(2016-2022)在此可說是成熟頂透的舞劇。《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Moon Water,1998)之域,至於《定光》(2020)與《波》(2023),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因為舞蹈不純然是跳給自己,必然是會觸及某個訴求的存有論——在表演之餘,這是為誰、因何事而舞的必要思想。
或許,時刻還尚未到來,但作為後繼之作《波》能為我們揭示《毛月亮》的底蘊。其實,《波》也是尚未真正面質科技,而是對它的機能更通透、更有企圖的運用。如鄭宗龍提到的,「先收錄舞者在舞中的音波、音頻,以及肌肉所產生的電波,再經由電腦AI組合生成一段音樂,再用這段音樂去編排一支舞,然後收錄舞者的身體影像,再進入電腦以AI生成影像,可能已不是人型,而是其他物件或是一道光影、一個流動,舞者嘗試去演繹AI演算出來的內容,因而它的源頭以及所有素材都是從舞者身上而來,在這個根基上,科技作為一種介入,讓語彙可以有更多不同的樣貌」【14】。
自我,當它是舞者化身,凡被承載於「波」(waves)的,即使是複數型態,隱約有個大他者在作祟,是「波」之所以為大他者的弔詭。在《毛月亮》的尾幕,一片數位光的平板從天而降,緩緩下壓有如大他者,幾乎要壓扁這羣舞者,人攤成一團,揭示了科技壓制生命的威能,也是此劇較有實效的表現,而《波》在與日本新媒體藝術家真鍋大度(Daito MANABE)的合作下對科技的運用雖較前者更為精進與全面,卻反而是對它徹底的歸化。事實上,《波》是對《毛月亮》進一步的奇觀化,但其可觀之處在於:那個蜷伏於蛹內的自我,更加仰賴於科技效能的供給,使本就狂野、肢體乖異的肉身得到「波」能的機體活性。這是自我代謝的微循環,在其宛若透明的蛹裏,讓人看透裏面的冬眠情狀。鄭宗龍曾談到Netflix影集《碳變》(Altered Carbon),這一切會是未來崛起前的某種蟄伏?身為泰國傳統箜舞的當代傳承者,皮歇.克朗淳(Pichet Klunchun)的編舞對通常給人肅穆莊嚴的解構手勢,最近跟MIT麻省理工學院的科學家帕特・帕塔拉努塔蓬(Pat Patranutaporn)的合作,一齣名為《泰.未來》(Cyber Subin)【15】的舞作刻意讓人困窘:舞台上,銀幕展示箜舞的動作參數與資訊,是AI演算法的數位替身,舞者們互相根據參數輪流下達指令,要求效法,現場觀眾在某刻也可扮演玩家,但舞者跟不上指令,動作與速度失準,舞姿滑稽,完全走位。《泰.未來》是件習作?恐怕不是,開場是值得注意的:錄像投影諸神雕像,光影幢幢,神態凜然,爾後克朗淳簡略示範箜舞身段,並講述《羅摩衍那》魔王羅波那(Ravana)預知自己死亡的夢。換句話,這是批判科技的黑色幽默,也是人神殞落的寓言,其英文標題Cyber Subin(模控夢)還使它額外夾帶某種詩意,幾乎要抵過了《毛月亮》的千言萬語。
那麼,部落的未來性呢?無論是《時光機器》還是其原著小說,都向我們呈現劫後餘生的地球在80萬年後有一部份人退化為部落的群居,終日惶恐於獸化人的獵殺與超能人對其心神與夢境的遙控與宰制,這恐怕不是常人所樂見。馬費索利(Michel Maffesoli)對未來部落的構思與對其政治性的探討,如今看來,其遠見已超出他當年訴諸的「後現代社會」,他在該書中頻頻引用當代「後人類」已成顯學的西蒙東(Simondon)思想可見一斑,也是研討詹姆斯・克里佛德(James Clifford)的《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16】時不能省缺的另一項視野。這些學說之見,跟舞蹈有何干係?答案當然是:既然跟部落有關,怎會有不跳舞的思想——或者,跳舞總有思想!
注解
1、《部落時代——個體主義在後現代社會的衰落》(Le Temps des tribus : le déclin de l'individualisme dans les sociétés de masse),1988,米歇爾.馬費索利(Michel Maffesoli),譯者許軼冰,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頁204。
2、參見鄭宗龍的專訪,影片:「我想要挖掘的是人裡面那個野性的部分」-2019TIFA 鄭宗龍 X 雲門2《毛月亮》
3、舞台規劃有亮眼成效,特別是磊勒丹・巴瓦瓦隆(ReretanPavavaljung)之影像圖繪設計,音樂統籌的歌手阿爆(Aljenljeng Tjaluvie)與溫娜(Wenna)的編曲&混音等人所組成的製作團隊。
4、陳雅萍,〈焦慮的年代,騷動的身體《毛月亮》〉,表演藝術評論台,2019/05/01。
5、成立工作室,不只為了藝術視野的開拓,也為數位科技有助於身障平權而努力。
6、2023中國信託新舞臺藝術節|黃翊工作室+《此生》第二階段,臺大藝文中心遊心劇場,2023/11/04,19:30。
7、Boris Groys,“ART IN THE AGE OF BIOPOLITICS-From Artwork to Art Documentation“
8、參見Bruno Latour的文章 “On actor-network theory. A few clarifications plus more than a few complications “
9、邱誌勇,〈替身操演:數位表演藝術中的「異體」與「機器/人」〉,《現代美術學報》38期,2019,頁4-32。
10、新媒體藝術團隊XTRUX、編舞周寬柔與舞者凃立葦的共同創作,國立台灣科學教育館,「小黑盒」,2023/11/03-04。
11、語出唐朝詩人王建的《唐昌觀玉蕊花》:一樹蘢蔥玉刻成,飄廊點地色輕輕,女冠夜覓香來處,唯見階前碎月明。
12、Shattered Moon。
13、關於這件著名的行為表演之簡介,ParaSite。
14、〈雲門50週年推出全新大作《波》,藝術總監鄭宗龍:我們嘗試打開更多可能性,去靠近那個不可能〉,《Shopping Design》,2023/08/04。
15、2024TIFA皮歇.克朗淳《泰.未來》,2024/03/08,19:30,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16、《復返: 21世紀成為原住民》(Returns: Becoming Indigenou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譯者林徐達/梁永安,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7,台北。
《毛月亮》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24/03/07 19:45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