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難民的身體噪音《毛月亮》
4月
29
2019
毛月亮(國家兩廳院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3478次瀏覽
楊智翔(高雄大學專任助理)

「我和舞者們都是學了很久的舞,身上都有一種慣性存在,可是要不要把跳舞這件事情拿掉,讓我們很會動就好?」【1】試圖褪去習舞軌跡,回歸初始,《毛月亮》有源自冰島Sigur Rós樂團冷冽空靈的音樂聲響,編舞家鄭宗龍則上載亞熱帶無所拘束的躁動身體,將相距九千多公里遠的兩座島嶼鎔鑄成舞台上各式迥異的扭怪肢體。那些彷彿未經編排的動作,受制於巨大魔幻的LED數位映像底下,引領觀者探索科技時代裡身體感官的盈與虧。

自古,人因故事而存續,石壁上傳說或寓言,在沒有文字記載的時代,刻劃著事件中的身體樣態,就是最直接的傳承。《毛月亮》使用極其微弱的光線,將開場一名白潔,後仰定格的舞者身體邊緣毛化——月亮化作人形,故事從此說起。這可能是一則與時空有關的寓言。十二位赤身舞者以手臂互相連結骨牌般,層疊翻覆,變換各種線條與韻律,這樣的景象猶如博物館裡巨型恐龍化石的脊椎相疊,實驗室中螺旋鏈狀結構DNA的有機殘影,兩股極端時空維度在肉體裡相互扭動的視覺觀感,使「此刻」無限遙遠(更遠古/超未來)。藏有細微金屬敲擊幻音的低鳴樂聲,將空間帶往更大、更無所畏的世界裡,舞者在其中盡情甩盪、搖擺、妖媚,部族男女逐漸發散拓荒。或許很久很久以前(或者很久很久以後),我們都是來自同樣的根源。

倏忽,一方光板從天而降,舞者圍繞光板,從體內核心迸發離心動能,牽引甩動手腳乃至長髮,舞爪狂歡地呈現一段類祭儀舞蹈,相當觸動人心。身著髒舊不堪的衣料,部族以最盛大的歡慶或懇求,崇拜LED光板上的詭麗黑洞。狂妄不羈的爆裂姿態,是街頭巷弄尋常的身體噪音。低鳴裡,廟會鑼鼓喧囂的聲響,配上飽滿且緊湊的節奏,肉體集體的躁動,誘發記憶裡台灣的印象,揉雜各式文化的本質內涵,是開放與包容。在數位黑洞裡,無論多狂、多髒、多怪誕,心始終聚在一塊,何處皆可容身。

人們同根同源,相互取暖,持續繁衍,但在科技世界裡,我感覺到的卻是寂寞與渴求。獨舞與群舞背後,LED光板出現重複的手、切半的身或者伸長的腳,那些巨大的身體部位囚禁在冰寒的影像裡,對比舞者激烈扭怪狂暴的身軀,著實令人不寒而慄。我的感官此刻遺落在喪失時間感、空間感、方向感,虛冷暗黑的科技部落裡。影像和舞者,如此失衡、紛亂,令人失去觀看的焦點。不過畫面提醒我們,資訊爆炸的數位時代,輕易地就可以上線連結全世界,互相展演自己最滿意的身體部位、展現最「做自己」的分身。我們早已迷航,成為彼此較勁、爭奪資源,科技世界裡的數位難民,在一起卻顯得孤單空虛。

這是什麼寓言?以臺北兩廳院、臺中歌劇院、高雄衛武營三館共製的姿態襲捲全台,鄭宗龍思考著「是否,有一天我們終將遺棄我們的肉身呢?」【2】我想,《毛月亮》以風暴般地身體告訴觀眾:浩瀚虛空裡,身體所在的地方,就是前進的方向,動,就對了。此一飽含情感的勇氣之作,為我們展現未來人類與科技相互依存的危險與機會,敘事力度十足、身體質地令人眼睛一亮。

註釋

1、擷取自編舞者訪談。https://www.youtube.com/watch?time_continue=50&v=LSjfSASvZWw

2、擷取自《毛月亮》節目單簡介。

《毛月亮》

演出|雲門2
時間|2019/04/13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歌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
看了《毛月亮》在衛武營首演後,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是:該如何看待影像(Image)在舞蹈作品中的位置,以及舞台上觀眾目光注視的焦點,究竟是影像還是舞蹈?換句話說,《毛月亮》的主體是作為「影像的身體」?還是作為「舞蹈的身體」?(羅倩)
5月
13
2019
究竟臺灣人的身體性是什麼?臺灣人的身體就是陣頭或八家將的身體嗎?……在此,我的疑問比答案多。尋找答案,不是單一編舞家、單一舞團、單一研究者的責任;尋找答案的過程,當然也不會是直接而短暫的。(陳祈知)
5月
07
2019
《毛月亮》演出前被論述者框入「人類世」的理論視野中,若要以此脈絡詮釋,反而是提醒了我們,反省人類中心主義的警鐘並非要將人類從視野中移除,而是要喚醒身體最根本的覺知,重新找回與其他物種共感的能力。「知識與言說」才不至陷入和「身體與實踐」永遠形同陌路的當代困境。(陳雅萍)
5月
01
2019
舞作中的這些元素呼應了我們生活在都市裡面的種種對照,鄭宗龍稱《毛月亮》是一個「未來的部落」,筆者認為就好像在看一部世界毀滅後重生的電影一般,不只有享盡視覺與聽覺的美好,也看見這個世代的寫照。值得讓人反思。(許芷榕)
4月
29
2019
畢竟,身體與舞團長期難分難捨的情結,似乎是台灣舞蹈創作者的魔咒,彷彿沒有身體就不成創作,更別談舞團,於是身體風格往往就框住了想像,框住了創作。(樊香君)
4月
29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