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若葳(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跨域表演藝術研究所碩士生)
相隔五年,雲門舞集再次將《毛月亮》搬演至國家戲劇院,不僅讓許多觀眾得以再次欣賞該作外,也彌補筆者未見首演場的缺憾。五年前,不乏網路媒體、評論人稱《毛月亮》如彌賽亞的預言般,應驗鄭宗龍接管雲門藝術總監的職位,亦預料接連爆發的新冠肺炎。五年後的今日,經過疫情的侵襲下,迎來科技與人工智能的突飛猛進,促成人們對其的依賴,而再現的《毛月亮》會帶給我們什麼啟示?我們又會如何看待《毛月亮》?
當帷幕升起,漆黑的舞台僅有微弱的燈光灑於一名舞者身上,使其皮膚格外地蒼白。該男舞者佇立於左上舞台,以一種極其費力的方式收緊肩胛骨,將其胸部奮力挺出,使背部呈現不自然的凹曲型態,其外形猶如一彎殘月。殘月,為黎明時分、將落的月亮,彷彿暗喻一個世代的殞落,亦或預示一首危機的序曲。隨著燈光忽明忽暗,乍見七名舞者出現於左上舞台,他們各個俯身相依,後者的雙手輕握著前者的雙肘,使彼此緊密相連,全員的臂膀緩慢且重複地同時向前滑動,猶如一條巨型生物,按兵不動地潛伏暗處、伺機而動,而此刻的配樂安排甚是巧妙,運用類似薛帕德音調(Shepherd tone)的技巧,以緩慢、迷離的金屬合成音色,營造出宇宙無邊無際、無遠弗屆的冷冽氛圍。隨後,四方形LED面板從高處緩緩降落,隱約地閃爍著紅藍交替的色彩。舞者們身不由己地向前靠近,帶著一絲不安地仰望著與其格格不入的物件,並在恐懼與好奇的交織下舞者們相繼跳躍、相互以肉身作為彼此的基座堆疊而上,僅為了細細地窺探此一「未知」的物件。當面板受到觸及的剎那間,LED面板上瞬間出現靛藍色的火焰,宛若普羅米修斯為人類所偷來的火焰,不知是禍,還是福?正如現代人們紛紛擁抱科技,在歡呼其所帶來便捷的同時,不乏思考潛藏於其中的危機──我們是否不自覺地禁錮於自由的幻象之中,卻渾然不知?
伴隨烈焰的光芒,舞者們各個蠢蠢欲動,藉由間歇性地抽動、扭動上半身來激發體內的動能,漸漸地牽動起軀幹,竭力地甩動起四肢,並以自身的脊柱為中心,運用迴旋的形式繞行著,使其動作保有一絲規律性。同一時刻,舞者們彷彿受到來自LED面板的召喚,狂躁地圍奔向它,圍繞於其四周以形塑出一個圓,猶如祭典前的寫照,準備恭迎神明的到來、祈求好運的降臨。再者,此刻的背景音樂轉變為富有節奏性的擊樂聲,鏗鏘有力的聲響彷彿在為即將展開的祭儀而歡呼,亦為整體畫面增添惴惴不安的氣息。觀看此一景象,筆者不禁反思,現代人認為古人因缺乏科學相關知識,將許多事物的起程與落幕皆訴諸於大自然或神明;然而,身處二十一世紀、視科技為圭臬的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人們盲目地相信網路上所取得的任何資訊,甚至認為其提供的訊息不容質疑,這般行為與柏拉圖洞穴寓言中的囚徒們有何差異?猶記得舞作中段,面板是由一條細長的白線,將其懸空地吊掛於舞台中央。當LED面板呈現毛月亮的意象,中央化作一面明鏡時,舞者們霎時間暫停所有的動作,參差不齊地駐足於鏡子前方,凝視鏡中的自己並緩步地遊走於左右舞台。身處觀眾席的筆者,於此一時刻僅感受到被窺視的壓迫感──即被鏡中的舞者雙眸所注視著,如同網路世界,我們總是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模樣,冷漠地、嚴苛地評論他人、看待他人,孰不知自己亦是甕中之鱉、釜中之魚的一員。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使筆者赫然意識到,當下的我們只見湍急的流水,卻不聞其聲,是否恰恰呼應著那些被我們所遺落的感知?或許,舞作《毛月亮》僅是將科技應用於舞蹈的一種嘗試,亦或是對當前社會的一種反思。在觀演後,筆者並非受震撼於華麗的媒體技術,反之,深深著迷於舞者們肢體語彙的呈現,感動於其能量的釋放;同時,筆者亦認為此一感受正是源自潛藏於科技與肉身的罅隙,正因有它的存在,我們才得以有所察覺,進而擺脫盲目的服從與追隨,並腳踏實地感知自身所處的社會。
《毛月亮》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24/03/08 19:45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