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間的交友習作——跨界交朋友《八八》、《友沒友》
4月
01
2019
2019相遇舞蹈節 友沒友(三十舞蹈劇場提供/攝影林守晟)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85次瀏覽
徐瑋瑩(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2019/03/22  19:30

三十舞蹈劇場從2018年開始,由團長吳碧容策劃一系列舞蹈相關的演出與課程,名為「相遇舞蹈節」,目標是將劇場化為教室,引導大眾輕鬆接觸舞蹈、體驗舞蹈的趣味、感受舞蹈帶來的身心喜悅與感動。今年的演出節目由三套風格迥異的舞蹈系列組成,展現不同世代舞蹈人的多元編創風貌。「跨界交朋友」是由兩位年輕編舞家林廷緒與張國韋的作品組成。兩位編舞者在媒材上的「跨界」皆結合多元劇場元素,展現豐富的視、聽、動覺效果,然而他們對「交朋友」的議題卻有迥然不同的想像。倘若「交朋友」所探討的核心問題是人與人之間關係與共處的情感連帶,那麼張國韋的作品《友沒友》是直白呈現青少年的交友過程,而林廷緒的《八八》則擴展到生者與亡者間的遙想思念、祈禱送行。

《八八》取材因天災造成天人永隔的巨大悲哀。2009年莫拉克颱風導致小林村遭土石流掩埋、四百多人罹難的歷史悲劇是林廷緒的舞作題材。小林村山崩於轟隆巨響的眨眼瞬間,在人間造成許多家庭無法彌補的創傷,倖存者不但欲哭無淚也無語問蒼天。以災難事件為舞蹈素材創作,總會令人將作品朝向情緒化的劇場呈現聯想。有趣的是,林廷緒並不走此路,而以偏向理性冷靜的方式展演。這也是此作品製造的驚喜與迷人之處。

《八八》選粹自原作《一個不存在的身體》,從演後座談可知創作主要推力是莫拉克風災過後為亡靈舉行的招魂送靈法會,與對倖存者的口述訪談。音樂的鋪陳與開展是此三十分鐘舞作的骨架,引領觀者經歷被風雨襲擊和土石流覆蓋的現場,再經歷穿越人間至另一個時空的飄移。音樂為舞蹈布置了特定場景氛圍,拉出一條舞蹈敘事的軸線。

舞作以水聲揭開序幕,急促的鼓聲緊接而來。舞者彎腰低頭前行,手部動作激烈卻緊繃且備受侷限地舞動。首段的動作設計讓面向與手部動作不斷的前後左右變化,身體以壓低的姿態或低蹲的方式呈現,令人感受到舞者遭受巨大的壓迫且騷動不安。偶爾幾次慢速的上半身伸展,是觀眾從壓迫急促的動作中僅存幾次得以呼吸的時間。舞作以乾淨、精緻、高度訓練的動作體現災難剎那受難者的恐慌與窒息,此開場段落成功地吸引觀者進入舞作的世界與之共鳴。

舞作中段,舞者起乩式的渾身顫抖、上半身無力地垂掛,展現異於常人日常身形體態與精神。在法會鈴聲、念咒的背景音樂中,舞者出神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彷彿精神飄移至他方,肉體卻得奮力根植於土地,以防整個人失控進入恍惚狀態。這是經過高度訓練的專業化身體,拉扯於象徵型態的表演意識與進入儀式的出神狀態。舞者既要入戲又得出戲。透過高度的自我控制,克制身心陷入恍惚的精神狀態,舞者的身體展現使舞作成為劇場型態的精緻化表演藝術作品。如此,動作型態與舞動精神一方面神入了起乩式或遊魂式的身體型態,另一方面卻以嚴謹、乾淨、甚至整齊的學院式訓練「完美」呈現。此二者重層於舞者動作中,創發出一股獨特的動作風格與舞動的身心狀態,以低姿態與沉穩的下盤扎根土地,使恍惚飄移與垂墜的上半身得以遊走於空間中。《八八》動作編創的特殊性與舞者真誠投入的舞動狀態,開創了一種具在地性的身體舞動特色,雖然僅是起步卻令人期待。

張國韋的作品《友沒友》相對於林廷緒的《八八》則直白許多。舞作傳達青少年以街舞活動與強烈節奏的打擊樂作為交友媒介的過程。朋友間透過共同的興趣啟動生命活力,在音樂與街舞的相互呼應中,個體凝聚為群體,朋友圈也因此形成。這種交友方式避開了功利性的目的,以氣味相投的純真互動相互力挺。

《友沒友》以街舞動作為作品定調,間或插入朋友間日常的互動手勢、姿態或語言。作品將平日生活場景搬上舞台,觀眾能見到這幾位年輕人日常極端對比的樣貌與習性,有時輕鬆慵懶,有時活力四射。可愛的是,壯大的年輕男子遊戲著一只掌上型喵喵叫的玩具貓,並發出貓叫般的小星星樂曲。於是,我們偷窺青年壯男在寂寞孤單的日子如何藉由看似不起眼的小玩意度過。這只既不起眼也不具美妙嗓音的小玩意為何能陪伴大男子度過孤獨無聊的日子,而非其他更酷、更炫、更科技的產品,實在耐人尋味。

舞作以兩個對比的場景為架構,一則在室內,一則在公共空間。兩個反差的場景設計呼應兩種極端的動作編排。以橘色沙發為場景的室內,呈現個人的孤單或朋友間親密慵懶的姿態,以公共空間為場景的舞蹈則展現尬舞、飆舞的火熱色彩。此兩種迥異的生命狀態並存於同一個身體中,其中不變的是輕鬆與玩樂人間的心情。《友沒友》的創作聚焦於舞台上舞者間的互動關係,卻有些疏離了觀眾與舞台間的關係,觀者像是旁觀者目睹舞台的一切,但是難以似站在廣場看街舞般,被捲入其中與之共鳴振奮。也或許,身為觀眾之一的我,因為世代與性別差異而難以共鳴舞台上的呈現。

「相遇舞蹈節」之系列A「跨界交朋友」,以跨界、交友為作品訴求,正符合當下藝術界藝術創作的潮流,也讓觀眾一窺年輕世代對社會現象的關懷與創意、發想。跨界以尋求相互刺激與激盪是目前全球產業界的趨勢,然而如何跨界、為何跨界、如何呈現別出心裁的跨界作品等問題,仍考驗著舞蹈界的創作者們大膽去思索、嘗試、行動。而此也考驗著觀舞、論舞的書寫者們反思自身的評論立場與對藝術的包容性與高度。

《八八》

演出|三十舞蹈劇場
時間|
地點|華山文創園區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此作的遮光,沒有像《吃土》那樣,為其給出特定的場景、把姿態放大以至形塑一個強烈的形象、意象,具有重尋/構歷史時間的宏大意圖,而是夾雜於不同的動作之間,看起來就是一個雙手十字交疊或直式平行遮臉的動作,一瞬間便倏忽而過。抑或,更像是處於神像開光之前的等待、或步入黑暗的災難廢墟與崩塌時間。(吳思鋒)
12月
03
2020
舞者跟巫的並置雖有些老套,我也不想強調那不可說的神秘。但如果看進這作用的意涵,或說如果這說法具有一種當代性,我想那是舞者身體具備的可包容性,讓事物通過其身,留下一個面貌,現身,然後離去。或者是讓時空在運動中閃現,瞬間存在,又消失。(樊香君)
4月
01
2019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在這個充滿誠實與虛假、愛與欺騙的世界當中,《一個說謊,一個說愛》藉由舞者的肢體語言與口白聲響加強表現層次與力道,將視聽體感相互交融。無論是語調的變化、情緒的轉換,以及呼吸的節奏,宛如勾勒出生命歷程中種種起伏與轉折,使觀眾更能深刻地體驗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而音樂、燈光與節奏的巧妙結合,將作品的情感層層堆疊令人心馳神往,打造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藝術饗宴,帶領觀眾進入一段探索人類情感和關係的旅程。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
單人與雙人,彼此競逐、啃噬,耗盡力氣倒地,像信任遊戲般的無所顧忌地傾倒與反推,手腳彼此纏繞包覆,時而高低錯落,時而平行的位置,無聲地藉由一個又一個的動作,引領關注探討「關係」中的衝突、調和與平衡。觀眾在之間,尋找自身的觀看位置,往復上升和墜落,帶入不同的情緒狀態。呈現出我們,不只是在愛情上的渴望依賴,卻因為各種生命中的不確定性(順利接住、碰撞諸如此類的),會遲疑、疼痛、難過和快樂,於是選擇欲拒還迎的日常樣貌。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