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是賦予,還是啟動魂靈?《掰》
12月
01
2021
掰(真快樂掌中劇團提供/攝影陳又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09次瀏覽

蘇恆毅(專案評論人)


傳統對於偶戲的看法,大抵為演師操作偶、並表演出不同的聲腔,藉此賦予偶生命,以使人偶不再是一個無生命的塑像,而是在戲台的戲劇空間中,成為「活生生」的人。因此,演師是賦予偶生命的人,甚至可被視為神靈一般的存在。

而在當代,此種人與偶之間的關係開始被反思,除了是思考偶戲藝術的可能性外,同時也讓人與偶的主從關係,以及在舞台上的「現身」與否,有所翻轉。對此,真快樂掌中劇團做了許多嘗試,無論是《孟婆.湯》、與《一丈青》,或是長義閣掌中劇團的《掌中家書・朱一貴》,均試圖讓演師親身成為演員,遊走在偶戲與人戲之間,使舞台的虛實界線被打破,也讓過往演師讓偶代言的身份,得以有機會走向台前,演出「自己」的聲音。

若說上述的作品是嘗試將演師走向台前,使其成為演員,藉此使偶戲與人戲的界線消弭。那麼,真快樂掌中劇團本次應邀參與「2021戲曲夢工場」所推出的《掰》則更向前一步,探問「偶戲的本質為何?偶只能是無生命的存在嗎?」等議題。

演出開始前,演出空間四角個別架設轉播螢幕,投影出偶的動作,以及演師操偶的手部動作,暗示了演師之手與人偶的關係。但演出開始時,則由演師柯世宏在吃泡麵以及閱讀劇本的過程中,與偶頭對話,並透過即時投影,使表演空間中同時呈現人與偶的視角,試圖建構出偶的內在靈性。

隨後,演師為戲偶妝點,並幽幽地吟著「柴頭尪仔無性命」,將戲偶、及今日所要憑附在偶上的三魂七魄放入提籠中,提著白燈籠,在宗教科儀的樂聲中行走,道出此時的身分:渡魂使者——他帶領著提籠中的男女之魂前往地獄觀其前世所行,邊行走,邊問著「為何最初恩愛,最終仍放開手」、「為何不諒解對方,才導致關係變壞」等疑問,同時試著開解男女之魂。其後行至孽鏡台前,方以偶戲演出〈碾玉觀音〉中,崔寧與璩秀秀的婚戀悲劇。

在〈碾玉觀音〉的結局裡,本為崔寧與璩秀秀盟誓生死不離,但崔寧得知璩秀秀早因郡王刑罰而死,遂心生恐懼告饒,最後仍被璩秀秀拖至陰曹地府;在《掰》裏頭,對此篇小說的理解是:故事主角生死不渝、致死不肯放開彼此雙手。將小說的陰狠蒼涼,改用浪漫的方式進行詮釋。

此劇以「掰」為名,是有意經由「雙手分開」的意象,討論演師的雙手與戲偶的關係。但在演出上,並未因此理念而喪失故事性,而是透過〈碾玉觀音〉的故事,再建立出劇中的另一架構,討論一對相愛的男女因何牽手、卻為何在死後有了嫌隙而放開彼此的雙手,從而使《掰》在討論「人與偶」的關係的同時,也處理「愛侶關係」。

掰(真快樂掌中劇團提供/攝影陳又維)

演出過程中,也不時以手作為意象──透過沒有偶的手型,做出故事當中與戲偶動作相應的手勢,使觀眾在沒有戲偶的情形下,單從手的細節運作,亦可明白故事人物的行為與心理反應。但是,此種演出方式,並非意味著戲偶僅能憑藉演師的雙手而獲得生命,而應是「戲」,或說是,故事人物的「魂」,自始便存在於偶與演師的雙手之上,而非由哪個更高位的存在所賦予,使偶內在的靈性得以被顯示於觀眾眼前。

《掰》以〈碾玉觀音〉作為主要故事情節,其實也適合此劇的主題:從探討戲偶的靈魂是本質性的存在,或是演師情感的憑依,透過一個含冤而死的淒涼鬼故事,而故事中的鬼魂化為戲偶,成為戲台上實存的人,經此回顧一生,也同時鬆動「柴頭尪仔無性命」之說,建構並強化戲偶本身即有靈魂,演師的存在,則是為了啟動戲偶中的靈氣。

此點在〈碾玉觀音〉故事結束後,舞台上方降下多尊戲偶,演師環視之後,便操作著關公與哪吒的戲偶,讓他們說出各自的故事,而後抽離。在此環節中,演師並無自己的台詞,而僅透過環視「眾生」的眼神,無聲地道出一個演師沉靜地思量自身與偶的關係,更同時是渡魂使者對這些帝王將相、功臣賊子、神仙鬼怪在冥界的喟嘆。

此種喟嘆,即在於「最終仍是手放開」──不論是〈碾玉觀音〉的佳偶(或怨偶),或是演師與戲偶皆然。愛、恨得再濃烈,終將成為他人;戲演得再如何高潮迭起,終要休息,戲偶的生命力也會暫時消停。此種蒼茫感,透過此劇對於人與偶的關係的探索過程中,發現戲偶本存的靈魂是有待演師啟動一事,與演師賦予戲偶生命相較,則更為突出,因為缺少演師,終究無人能夠清楚地體察到戲偶本存的靈魂中,蘊藏著強大生命力。

當演師成為演員、也同時覺察到戲偶本存的靈魂之後,雙方的互動關係又會有如何發展?雙手分開之後,又會用何種方式重新牽起?期待未來劇團對此議題的實驗。

《掰》

演出|真快樂掌中劇團
時間|2021/11/13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或許,所有藝術形式最終都得面對消亡的恐懼。形式與內涵,就像是肉體與靈魂。⋯⋯這股執念成為牽引著戲師化身道士、招魂重演過往回憶的原初動能。重點實不在鬼,而是肉體沉睡後魂魄依然不願消散的意念。以此觀點再看一次《掰》在形式上的實驗,⋯⋯那雙啟動一切的「手」,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只是為著戲偶服務,而在畫面上被揭露,成為特寫的表演元素。(白斐嵐)
12月
01
2021
或許,劇團在短短一小時內無法顧及情節的深化,或者,目的是藉由《碾玉觀音》的故事來傳達分離與離別的意象,操偶師的雙手結合與分開,像是分別代表著秀秀與崔寧,他們經由「上帝之手」結合,卻也「手分手」的分離。至於離別後的陰間重聚,並非處理的重點⋯⋯(林慧真)
12月
01
2021
《冥星》似乎是個太過「面面俱到」的作品,筆者似乎可以看到主創團隊使出了渾身解數滿足了劇團需求,滿足了歌仔戲迷、滿足了演員粉絲、也滿足了臺灣社會的審美喜好,但也沒有了進一步深化人物、拓展議題的餘裕。
10月
25
2024
當演員走到舞台下時,腳步的動作基本上就被遮蔽,加上整體光影造成演員身形的延伸與扯動,間接讓觀賞焦點被挪位。於是,多半是成就了現代劇場的調度,反而掩蓋了戲曲欣賞的部分需求,這之間的拿捏既成功於導演,卻仍有繼續思考的空間。
10月
25
2024
然而當老字號劇團嘗試使用新思維,創新歌仔戲形式及元素,但作為家族戲班,下一代青年演員是否有能力運用唱腔、身段創發角色?傳承與現代劇場手法試驗過程中,如何取捨輕重?這是《青樓淚》的亮點也是挑戰。
10月
25
2024
新穎劇團如何走向當代?如何打造獨樹一幟風格?沉浸於民戲的演出形式進入高度美學化的現代劇場該如何拿捏?都是該團必須面對之挑戰。因此《湘江夢》作為該團進入現代劇場第二齣劇作,企圖嘗試回應疑問,展現潛力,開創特色。
10月
21
2024
一個十八分鐘的故事,經過四次輪迴,劇情的順序被打亂,又長出了更多的參差,在觀眾情緒隨劇情熟練的反覆之下,表現形式得到發揮。
10月
18
2024
需要解方的「瘟疫」則可被解讀為五〇年代與九〇年代藝文工作者共同面對的「死亡威脅」——戲劇透過瘟疫的隱喻,向觀眾提出了一個系譜學式的問題:五〇年代「改良」歌仔戲、九〇年代(小)劇場,以及今日所面對的「瘟疫」分別是什麼?
10月
18
2024
既無語言,又是簡單「英雄救美」奇俠劇情,《源.緣》除了舞台空間調度精彩,最核心的表演內涵是什麼?與《巧遇姻緣》相同,就在掌上功夫——操偶技藝。
10月
1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