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偶.台前台後.回望並向前走《掰》
12月
01
2021
掰(真快樂掌中劇團提供/攝影陳又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38次瀏覽
白斐嵐(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傳統戲曲的再更新,通常有兩種途徑:一種是技術形式,另一種則是題材內容。至於真快樂掌中劇團於「2021戲曲夢工廠」由柯世宏自導自演、林乃文編劇的《掰》,在形式實驗上搶眼,於其內容卻自原徑低迴踏出另一番命題。

對於看慣戲台布袋戲的觀眾來說,在戲師兩隻手臂的跨度之間,收整了全場觀眾的目光,與飛天遁地的情節。這樣的觀賞經驗與空間感,是內聚而集中的,由缺乏景深、幾乎是二維度的平面,隔開戲師與觀眾、台前與台後兩個世界。然而,《掰》卻把一切都分開了──正如其海報所顯示的,象形文字拆解成「手分手」三個元素。觀眾進場,首先感受到的或許是一種發散的選擇困難(至少我是這樣的):一邊是戲台,一邊是書桌,中間一條長長通道,觀眾席分列兩側,四個角落則有四片投影幕包圍。從劇名「掰」到「手分手」的形狀拆解與文字遊戲開始,便徹底挑戰了布袋戲的既定「視野」。

戲是從書桌開始的。戲師柯世宏端著一碗麵進場,整理著桌上物件,為戲偶的頭縫上衣服,邊吃麵邊讀起劇本。他的視線隨著額頭上的攝影機,即時投影在後方四個角落的螢幕上,偶爾也切換為戲偶的視角,與他對看。身為觀眾的我們,不再單單聚焦目光於戲劇情節,而是被分散式的多重視角圍繞,彼此對話;甚至隨著劇情推進,跟著戲偶與戲師來到另一端的戲台位置,從戲師的視線看著在前景的偶,與成為模糊背景的觀眾身影,抑或是從戲偶的視線回望操偶師,同時也看著其他角色登場。幕前與幕後,場景與扮演,角色與操控,皆在此並置,並以某種後設角度反身回溯。

這是我所謂形式搶眼之處。你很難不第一時間感受到截然不同的空間關係與交疊視野。儘管,在或穿梭、或圍繞的虛飾影像之間,不免也令人納悶:這樣的形式實驗,除了拆解元素,提供另一種觀看的可能,又是如何進一步創造對話空間?換句話說,它如何呼應故事本身,又可以把「布袋戲」(作為一種劇種)帶往何處?許多時候,在影像上感受到的,是一種點綴式的新奇(或說是打破慣性與既定想像的奇觀),卻也僅此而已──而這絕對無關於演出過程幾次出現的連線技術問題。

大概要等到戲偶在戲台上「活過來」(是偶與角色雙重意義的「活過來」),上演一段宋代話本《碾玉觀音》,我們才會猛然發現,撇除發散視角的裝置投影與舞台不談,這齣戲始終還是相當古典的──當然,這還不包括布袋戲音樂少見而相當令人驚豔的南管女聲;不包括實際上是由偶戲師柯世宏搖身變為道士柯世宏,用箱子裝著戲偶的肉身與靈魂,蹽溪過嶺,回到舞台/戲台排解這對怨偶主角的生前恩怨。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古典」。

這幾年結合傳統劇場的當代劇場作品,常常會在劇中穿插原汁原味的傳統戲,以戲中戲形式為主線場景(通常以當代時空為背景)提供某種呼應或隱喻。也因此,無論有意或無意,主線場景往往退位成為背景框架,藉此凸顯傳統戲橋段的存在。但是在《掰》一劇中,彷彿彼此拆解的元素,跟著故事線一路慢慢再度收聚靠攏。所謂戲中戲的框架,被淡化甚至消弭(或許因為,反過來說,這是一齣結合當代劇場的傳統戲曲作品?)。隨著戲師翻讀劇本,化身道士招魂,故事就這樣一層又一層牽引進入亡魂怨偶的回憶,不著痕跡地在人與偶、扮演與上演、記憶與故事的虛實之間穿梭。

掰(真快樂掌中劇團提供/攝影陳又維)

相較於當代劇場,傳統戲曲倒也特別常見鬼怪情節。雖說鬼怪本來就是民間通俗故事常有的題材,但另方面來說,卻也沒什麼比偶戲更適合靈異路線的。戲偶在台上活過來的那一刻,簡直就是靈魂現身的瞬間,正如不久前莎妹劇團王嘉明導演才再度在衣袖飄飄、鬼影幢幢的洗衣店裡聊完的《聊齋-聊什麼哉?!》。然而,我想這其中必然有什麼更深層的潛意識,讓才子佳人的故事非得至死方休。或許,所有藝術形式最終都得面對消亡的恐懼。形式與內涵,就像是肉體與靈魂。《碾玉觀音》裡的鬼妻,死後依然守著對丈夫的承諾與依戀(丈夫如何懦弱出賣了她,在此先不提)。這股執念成為牽引著戲師化身道士、招魂重演過往回憶的原初動能。重點實不在鬼,而是肉體沉睡後魂魄依然不願消散的意念。

以此觀點再看一次《掰》在形式上的實驗,即時投影畫面中的戲師視角與戲偶視角,也隱含某種訊息,讓向來藏身幕後的(如戲師)、或被他人操縱的(如戲偶),皆各自被賦予主體性。如同那雙啟動一切的「手」,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只是為著戲偶服務,而在畫面上被揭露,成為特寫的表演元素(此手法在真快樂掌中劇團前作《孟婆・湯》便已多次使用)。如果作為肉身的形式,一旦被挑戰、被拆解、被翻轉,是否只能意味著這門技藝的消亡?抑或是,什麼是它陰魂不散的執念,讓各自元素瓦解卻依然不滅,手分手卻依舊牽連,帶著懸而未決的前世記憶再次轉世?這股執念於是延續到最後,隨著排排戲偶從天而降,柯世宏此時回復開場時的戲師與表演者身分,一個個將手穿進去,讓關雲長、哪吒等不同的角色還魂,為他們說出死亡時刻的心中執念(或遺願已了如程咬金)。是意念賦予了戲偶生命,交還主動權與主體性,讓形式有了反身指涉的意義,也因此讓形式的消亡不再可懼。

走出劇場,相較於搶眼卻無法使人目不轉睛的空間裝置與多重視角,或許真正牽動人心的,還是傳統布袋戲的古典本質。然而,無論是「手分手」或是「掰」的形式實驗,在分散之後再度聚合,竟也不知不覺為古戲賦予了另一層意義。

《掰》

演出|真快樂掌中劇團
時間|2021/11/14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或許,劇團在短短一小時內無法顧及情節的深化,或者,目的是藉由《碾玉觀音》的故事來傳達分離與離別的意象,操偶師的雙手結合與分開,像是分別代表著秀秀與崔寧,他們經由「上帝之手」結合,卻也「手分手」的分離。至於離別後的陰間重聚,並非處理的重點⋯⋯(林慧真)
12月
01
2021
此劇以「掰」為名,是有意經由「雙手分開」的意象,討論演師的雙手與戲偶的關係。但在演出上,並未因此理念而喪失故事性,而是透過〈碾玉觀音〉的故事,再建立出劇中的另一架構,⋯⋯從而使《掰》在討論「人與偶」的關係的同時,也處理「愛侶關係」。(蘇恆毅)
12月
01
2021
除此之外,《劈棺驚夢》本質上也有「頭重腳輕」的問題。京崑的演法,大致上切成前半思春、重逢、假死,後半試妻、劈棺、自刎,且融入紙紮人的演出,強化驚悚氛圍。但《劈棺驚夢》將群戲與多數看點集中於上半場,下半場則留予主演進行內心敘事,無論是視覺畫面或情節調度,都有明確的不均衡感。
7月
26
2024
本齣戲看似按演義故事時間軸啟幕,卻無過多三國人物出場,一些重要事件,甚至是赤壁之戰,都僅用荀彧唱段或幕後合唱轉場,虛寫歷史,去脈絡化明顯。如此濃縮主題核心,觀眾視域下的時空感會稍顯模糊,也較無法先入為主。對此,編劇在唱詞上大量打破傳統歌仔戲七字正格,擴大情感空間,潛入角色幽微,跳脫傳統三國戲框架,卻也成功襯托出曹操得意與懷疑自身之對比。
7月
25
2024
劇作原型《徐庶下山》出自外台民戲劇碼。搬進室內劇場後,選擇將演義故事轉換為武俠類型。武俠風格釋出較為寬闊的抒懷空間,民弱官強的亂世無奈、剷奸除惡的情義雙股糾纏,武俠本身混合感官刺激及抒情浪漫,淡化了演義戲碼的歷史色彩,趨近大眾娛樂形式。
7月
24
2024
劇團準確地將有限資源投注在最關鍵的人才培育,而非華麗服裝、炫目特效或龐大道具。舞台設計雖無絢麗變景,卻見巧妙心思。小型劇場拉近了觀演距離,簡單的順敘法則降低了理解故事的門檻,發揮古冊戲適合全家共賞的優勢。相對於一些僅演一次便難以為繼的巨型演出,深耕這樣的中小型製作,當更能健全歌仔戲的生態。
7月
16
2024
歌仔戲是流動的,素無定相;由展演場所和劇團風格共同形塑作品樣貌。這齣《打金枝》款款展示歌、舞、樂一體的古典形式;即使如此,當代非暴力觀點可以成為古路戲和解的下台階,古路陳套歡快逆轉後,沾染胡撇氣息,不見胡亂。為何一秒轉中文的無厘頭橋段可以全無違和?語言切換的合理性,承載著時空及意念盤根錯節構成的文化混雜實景。
7月
15
2024
《巧縣官》在節目宣傳上標舉的是一齣「詼諧喜劇」,於現代高壓的工作環境下,若能在週末輕鬆時刻進入劇院觀賞一場高水準的表演,絕對是紓壓娛樂的最佳選擇,也是引領觀眾接觸京劇表演藝術的入門佳作。
7月
12
2024
當然,《凱撒大帝》依然有當代傳奇劇場多年來的戲曲與聲樂、歌劇等表演形式結合的部分。吳興國演出賈修斯、凱撒、安東尼,各自使用了老生(末)、淨、武生、丑的行當,以聲腔與表演技巧詮釋三個角色,恰如其分,也維持《李爾在此》、《蛻變》的角色聲腔多重變化的設計。
7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