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塭田兒女》
演出:土城子鄉音劇團
時間:2019/04/20 14:30
地點:新營文化中心演藝廳
《海江湧》──咱的日子
演出:台南人劇團、阿伯樂戲工場
時間:2019/04/21 14:30
地點:台江文化中心台江劇場
文 紀慧玲(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化來自生活,是文明的總稱;生活裡的語言充滿滋味,酸甜苦辣、信念與價值、物質與精神皆有語言表述,正是文化多樣化的顯現。同一地域內的人事物更迭,語言內容隨時代有所衍異,但令我們措手不及的是,時間的淘洗抵不過非自然演化,台灣原生各族語因政治經濟因素箝制與暴力橫斷,即令今日已有心施行保護措施予以搶救,但語言的織密度、多樣性終究消亡泰半,殘存單字片語般的斷裂語感,已很難再聞聲韻與腔調特色。由是,聽著《塭田兒女》真實在地語腔與活潑語彙,太讓人驚喜感動,相較《海江湧》年輕後輩書寫的書面語,則感觸良多。不僅是語言的模塑、再製令人備感無力,表演的真實與虛構也重觸長久以來「懷舊」課題的隱憂。
《塭田兒女》由土城子鄉音劇團演出,「土城子」是台南安南區最西邊區塊,也就是曾文溪與台灣海峽接壤、但不斷改道,千百年前形成沙洲、台江內海,很早即形成人口聚落的地名。土城子鄉音劇團成立於2007年,多年來推出過《阿元的三角習題》、《小精靈的生命故事》、《婚不婚?》、《厝邊頭尾節能趣》等作品;2014年探討高齡問題,產出《樂齡的生命終章─有一日咱若老》一戲。有感世代差異與文化斷層,2017年著手策動「傳家寶的流轉歲月」計畫,口訪社區耆老,繪製田野地圖,並製成《塭田兒女》一戲,去年已分別於社區活動中心、廟口演過四回,今次則應新營文化中心「新營藝術季─鈴齡風潮」邀請,來到曾文溪北岸的新營再次演出。
此戲最大特色當然是全素人演員,包括四位高齡長者:程有丁、嚴論、吳望、蔡顯榮。戲的主軸含納過去、現在與未來期待。幕啟,意象式的三塊綢布搖晃成浪,長者蔡顯榮出場唸著:「……北臨曾文溪與原鄉相望,南臨鹽水溪與府城相通,東抵菅寮、港口、新市,西出鹿耳,沒入台灣海峽……」,口齒有點模糊並無法讓觀眾入耳明白,但帶著抑揚頓挫的腔調與典雅用語,是如何一字字唸出,已經讓久未聞「台語漢音」的耳朵豎立禮敬。接著是一大段月琴彈唱【江湖調】,其中一句「庭前一口堀,佮贏桌頂一尊佛」倒是聽明白了。台江住民「食水睏土」,起「竹籠仔茨」,土地盬份既高又無地下水可取用,門前掘挖的水堀可用來蓄水、養殖、洗潔,甚至排遺混用,人口愈多,水堀愈拓愈大,甚至可達一分地規模,形成村落特殊景觀。【1】歌聲既歇,戲正式展開,眾演員分別演述竹籠仔茨的起造方式、俗稱「青瞑蛇」的曾文溪數次泛大水造成村散人亡的歷史、母親咒罵肚子飢餓吵鬧不休的孩子、男丁爭搶沙埔地、拜拜、女子爭取上學、討海生活未歸……等等,主題大致分為「遷移」、「圍海占地」、「討海人生」、「查某人的運命」、「離鄉」等段落。除了幾位長者可以使用純熟台語表達生活內容、介紹器具、地形地貌、描述事件、訴說感觸或抗議,兼用俗語俚諺之外,參與的十多位女演員也保有自然腔調,罵起小孩十足生猛有力,特別令人莞爾。
這班演員以團長陳淑英號召,有人已入團十餘年,有的係新進兩年,無論資深或新秀,可能演述內容是親身經驗或家鄉事務吧,再經由民眾劇場資深工作者李秀珣幾年陪伴帶領下,「演技」素樸,情感自然,場面道具也能親手布置製作,頗有「海口人」悍韌風格。戲裡酸楚逗趣都有,末場一眾演員扮遊客,圍著正在「補破網」的「論伯」(嚴論)打卡上傳照片。前一景,「論伯」還說著少年人攏出外了,庄腳只剩垃圾場惡臭及空洞大馬路,下一刻光鮮亮麗遊客稱羨海景搶拍落日與「論伯」合照,諷刺也自我揶揄,其實十分辛酸。
塭田兒女(土城子鄉音劇團提供/攝影黃顯淨)
《塭田兒女》帶著回溯歷史的態度,並珍視長者智慧,戲裡挖掘曾有的真實場景,細細考掘重現器物或對話。生活艱難由場面呈現,生命態度由語言對白托出,令人信服的當然是素人本身,長者年歲刻痕與語言腔調不假再造,中生代眾女團員也一逕台語表達清晰可親(包括一位越南媳婦),她們約莫是五十歲上下一代,離「前鄉土」不遠,也未曾離鄉太遠、太久,重拾語言質感顯得較易駕馭。但兩代語言含量落差還是可感,水堀、魚栽、掃梳、菅蓁……種種在地語詞脫離了生活場景,也就消失唇舌間,成了陌生化對象。可想而知的是,當土地、生活風貌愈趨一同,文化扁平與均質無法避免,鄉土一去不返,語言的「土地」也勢必硬化僵死。
土城子鄉音劇團顯然在不期然間,意外激活了一次語言示範。《塭田兒女》不僅藉由藝術力介入公領域(社會參與、社區意識),更讓即將消失的語言與藝術表現方式達成和諧。正因為演員使用的語言非來自書面體,從民眾劇場的庶民性來看,也改寫了主流美學的語言規訓,把「鄉土寫實」重新置回戲劇脈絡,在虛構場景裡重建語言的真實。
一水(曾文溪)之隔的台江文化中心去年試營運,今年正式開幕,開幕大戲《海江湧》邀請台南人劇團、阿伯樂戲工場共製,恰好與《塭田兒女》同週上演。以台江為名,台江文化中心帶起更多鄉土想像,《海江湧》也以台江人文歷史為主軸,約莫從日治時期到現今,田調採集包括撐船、裁縫、台鹼、魚塭、水災等故事。編劇陸昕慈將材料收納,費心組構了人物情節關係表,但實際演出呈現,片段之間並無法清楚辨明人物關係,惟不妨礙觀賞趣味。一開始為家庭裁縫手工業場景,然後是台鹼工廠場景、撐船渡口場景,三幕皆於劇場外、文化中心內部空間進行,包括大廳、卸貨區、機房區,最後才回到布置著菅芒、平台的劇場內,展開後半段包括水災、愛情、農漁、生活樣貌的演出。
《海江湧》──咱的日子(台南人劇團提供/攝影吳孟恩)
《海江湧》或許是命題創作,也或許承擔文化中心開幕、與社區連結等使命,導演廖若涵動用不少手法,讓觀眾「一票到底」看盡劇場可能樣貌,如前三幕邀請一半觀眾隨導引遊走內部空間觀看演出,一半觀眾留在劇場內觀賞即時攝錄;如劇中有歌有舞,採音樂劇手法,安插於戲中片段;舞台後方架設高台安置樂團,裸露片刻讓觀眾看見樂手現場伴奏;舞台上架高一尺餘平台,除了挖設一個陷阱洞,成為吊起地板為景片的懸空裝置,也挖設溝槽行駛木造軌車,說明昔日蔗糖業光景;高台走道也成為表演區。加上燈光變化,忽而如音樂會炫麗,忽而幽明演繹抒情。種種手法,一齣戲不僅說史,也說劇場,溢於戲劇之外的多功能展現,讓《海江湧》別有宣示意涵。
《海江湧》──咱的日子(台南人劇團提供/攝影劉人豪)
而台江文化中心策畫十餘年,強調公私協力,開幕戲一開始即鎖定社區連結,因此進行田調,也甄選民眾與演員。十餘位素人演員來自台南各地,他們精神奕奕、笑容可掬,十足欲融入戲裡的專注。只可惜戲份太少,多數只是點綴回應,或扮演群眾角色。主要演員都是年輕人,多數是表演科系學生,加上三位台南人劇團演員,構成整齣戲主幹。
素人與演員並置,真實與虛構場景幻生,戲裡說著紅蔥頭如何製作、魚塭養飼虱目魚,素人代言好比真實現身,但其實並非真實生命經驗。年輕演員扮演民國四、五十年代台江居民,儘管素衣素裙,青春笑靨與無瑕妝容還是相當「進化」,他們說著台語,按著書面體語氣與節奏,斷句與口吻是舞台劇式的,用詞也幾乎文明化,覺察不到專屬台江的語腔語調,感覺不到這方水土養就的人該有什麼特殊用語。一台戲果真就是「戲」,以表演構成,非田調或紀錄再現。劇中鋪陳的天災裡的父母情、時代變遷下的青年男女愛情、邁向世界的成長熱情……占了最大篇幅,抒情筆觸勾動心弦,也帶著浪漫情結。除了台鹼廠勞動一幕確切說明了曾有的工業歷史,手撐船帶起台江曾有的水道聯想之外,關於魚塭、盬田、蔗業,喃喃帶過,而台江歷史就在拼湊著這些片斷印記下,以人的成長為軸,最後迎向「這裡是台江,充滿人情味的故鄉,最美的故鄉」【2】歌聲裡,陽光地落幕。
《海江湧》織構的是情感線,不僅是刻意書寫的軟軟愛情滋味,更是揣想台江的懷舊面貌與情思。劇中洋溢著溫煦的人味,彷彿昔日美好的鄉土都建立於淳樸、憤發、相親相愛的人性之上。劇中人說的台詞──相對於《塭田兒女》的場景──不涉真實生活內容,只是描摹感情,而情感的概念帶起的是對不存在或不了解的鄉土的嚮往與自我投射,尤其最後一幕,眾人齊唱「等待我們回來,等待我們回來」,手握拳頭、慷慨激昂之下,召喚了誰?誰可以被召喚呢?歷史上曾有或已經發生的「回來」行動在哪裡?莫非就是台江文化中心開幕的精神性?然而,鄉土正在蛻變,我們為何視而不見?
看不見的比起被看見的永遠更多,聽見的語言比永遠已消失不見的語言更難以斗量抗衡。台江內海千百年風雲,從平埔人、荷人、漢人到今日,台鹼對土地的傷害,天災對台江人個性的形塑,海風颯颯下,消失的平埔族人哪裡去了?《塭田兒女》三位長者都說,過去溪崩人走,神明嘛走,今嘛人綴時行走,翕相了後,人攏走去都市啦。台江啊台江,多聽在地人「講」幾擺,果真比較精彩。
註釋
1、關於水堀的描述說明,是演後座談時長者補充說明,非常生動。
2、此段文字為劇中歌曲〈我們最想念的日子〉歌詞最末段。
《塭田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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