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三八,潛進深海《漂亮漂亮》
10月
20
2016
漂亮漂亮(布拉瑞揚舞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49次瀏覽
劉純良(專案評論人)

週六看完《漂亮漂亮》後,每次想起這個作品,我都會先想到舞作中段,藍色的燈光透過藍白帆布投射整個舞台,暗暗、黑黑的,像在深深的大海。我覺得這藍色大海,說明了這整個舞作,甚至是舞團的方向。在《漂亮漂亮》,我看到布拉瑞揚舞團有了比較明確的方法去協調相對遙遠的時空(在臺東的生活經驗)。在《阿棲睞》,還會覺得舞作與身體放置於劇場的掙扎,雖然有著投影與音樂,但總是覺得如果放在臺東、在海邊看,都比兩廳院的國家戲劇院合適。這樣的掙扎,在《漂亮漂亮》裡面似乎已經得到了和解。如何在編舞中轉化與形變他們的日常生活,也慢慢找到了更為明確的路徑與方法。甚至是他們的舞者多番來去之間的協調,如何集體工作,同時照顧或至少正視個體性,也越來越成形。

一走進劇場,舞台左右兩側藍白色的帆布繃得緊緊的,右下舞台有一張紅色圓桌(吃路邊辦桌都看得到的那種),放著輕快的音樂,讓我想到在海岸公路開車很久,有時在路邊海產店會有的經驗(如果那家海產店沒有被電視新聞所佔據)。快開場時,舞者穿著顏色不一的衣褲出來,有些是polo衫,有些是T-shirt,穿著五顏六色的雨鞋,把大紅桌撤下。兩根燈桿降下,舞者把放在上舞台的藍白帆布捆在燈桿上,燈桿只升上一根,舞者把另一張帆布鋪平在舞台,坐在上面聊天、暖身,有些暖身動作便幾乎要碰到接近地板的帆布。

舞作一開始,一看來特別陽剛的男舞者出來,邊唱邊跳,有原住民舞蹈的元素,但也有一些個人性的結構,腳向著前方滑向左,突然的頭部擺動,在重複的動作與吟唱中,另一位穿著polo衫的舞者出來模仿動作,遊戲便真正開始,動作的順序開始改變,舞者接續加入這學習與模仿。這個遊戲看來不是第一次做,但是帶頭的舞者可以自由選擇,因此增加了慢半拍的趣味,每個人的身體看起來都不太一樣,這似乎就是第一個《漂亮漂亮》的聲明,每個人都不一樣,而且還有點三八。這種三八的感覺,隨著舞者們奔跑著脫去衣褲,像是玩抓鬼一樣地奔跑中開始升溫。在現場年輕而裸露的舞者,跟DM圖片裡身上沾著沙的舞者向海的裸體,似乎都對世界無所畏懼。我想到前陣子歌手阿爆(阿仍仍)的MV裡面,也有布拉瑞揚舞團的舞者身影,也是一樣三八三八。【1】這種爽朗的三八,延伸到後來,是一位舞者在藍白帆布裡搔首弄姿,而其他舞者服務他(與帆布)的遊戲。我記得當時自己很沒用地流淚(隔壁觀眾應該覺得我有病), 在那青春與無所畏懼間,身為觀眾的這一方也覺得這無所畏懼很容易就被生活所磨平。

回想布拉瑞揚的近期舞作,年輕與無畏的男性身體似乎是他的關注焦點。就創作而言,這是否代表他此後還是會繼續尋找年輕的男性身體?又或者是這些舞者之後會是什麼樣子?都還未知。《漂亮漂亮》的舞者大多年輕、身體健壯,而且對自己似乎很有自信。那自信或許有點愛現,但並不特別炫耀,也沒有明確的排他,是這樣的態度創造了觀看的空間。這或許也是布拉瑞揚跟這些舞者排練互相影響的過程,相比於過去例如在雲二的〈出遊〉,那些結構嚴謹而向內收斂的身體性,不管是《阿棲睞》或者《漂亮漂亮》的舞者身體,確實外放很多,舞者的個人特性也較為舒展。這之中並不代表沒有衝突或者落單的時刻,或許是我對排練過程的聯想太多,然而,當舞者一個一個離開舞台,燈光漸暗,唯一留下的舞者,確實讓人感到落單了。由日的海岸與身體到夜的海岸,舞者一個人拉攏著藍白帆布,在地面磨擦的聲音,正如海浪的動態,先是波形較大的運動,然後漸次平緩,剩下泡沫回流大海的氣息。這裡面有種令人不忍心的溫柔,一個人收納、創造聲響與空間,一次又一次,海浪拍打著。視覺上,氣體的流浪讓帆布的動向不可預期,一方平復而另一方起,黯藍的空間讓聽覺也增加了親密性,閉上眼睛,可以感覺到光線與聲音的變化。那是一個非常慷慨而無私的行動,把遠方的海浪帶來這一方。

身體的經驗,有時候不在於仿真或寫實,而是一種召喚或摩擦。聲音一方面極為暴力、無可迴避(除非塞上耳塞或聽覺缺失),一方面卻有物質性的共感接觸。要製造聲音,需要震動,需要摩擦,需要確實地經過。而要從聽見變成傾聽,需要創造聲音那方與聽覺接受這一方的共同參與,幾乎像是觸摸。是在這個地方,我感受到布拉瑞揚舞團開始更有意識地營造劇場空間與日常在地空間的共構。當然,技術總監與燈光設計李建常的氣氛營造功不可沒,例如架在燈桿上的帆布,在升降之間創造了風與聲音,也創造了那大海與天空與人的距離。這氣氛營造的轉化,也仰賴音樂顧問舒米恩在每個空間段落的定位,輕鬆的音樂或蟲鳴,總是適時在空間中製造了想像。

許多時候,縱使不看舞作,閉上眼睛傾聽,也還可以感受到動態,這是這個作品的趣味。而從抽象的聽覺與視覺營造開始,在黯藍的燈光下,兩位舞者出現、對舞,接著轉化到一位裸身舞者的獨舞。有些時候身體像波浪,但更多時候,是身體宛如在水中。質地開始確切地沉降,坐在觀眾席,我似乎也潛下了安靜的深海;那是現實生活中背著水肺進到水中便恐懼無比的我不曾真正經歷的氣壓,但在環繞著觀眾、座椅、人造燈光的雲門劇場,在那藍光漫射的瞬間,我確實感覺好像被水包圍,壓力增強,但同時似乎非常輕盈。【2】最後,其他舞者出現,將帆布掀起帶到上舞台,這海底時光,就又成為了陸地。

布拉瑞揚在演出後發言,說這舞作分享了他們在臺東的生活。確實,整個演出的態度不是再現,甚至不是表達,而更像是抽取生活的片段,一方面徹底實踐在觀眾面前,例如那些身體的遊戲與追逐,另方面抽象化到可供自由詮釋的空間與舞台的詩意,例如那深海般的魔幻時刻。

就是在那時候,在開演前持續播放的音樂重又回到舞台,一舞者自己架著桌子,穿著高跟鞋獨舞,嫵媚可愛、腳步細碎。這獨舞的個人時光,在其他舞者出現後,被開場第一個唱歌跳舞的舞者中斷。吟唱重新成為眾人的遊戲,那張紅桌是舞台中的舞台,每個人跳上桌唱歌,互相拱彼此上紅桌比破音。到之後集體手挽著手的齊唱,也帶有遊戲的趣味,帶頭的陽剛舞者鼓勵大家要跳遠一點,蹲低一點,而落單的男舞者則把高跟鞋擺好(細細的鞋跟落在另一隻鞋裡,三十度角左右的展示方式,正像在鞋店裡面會看到的),用他嬌媚可愛的小跑步回到圈圈裡。這在集體中相對氣質陰柔的舞者,雖然偶有落單,但在匆匆趕上其他人時,他的同伴也確實地伸出手來尋找他。此外,眾舞者也服務他的表演慾,讓這可愛的男孩獨佔紅桌上,讓其他人抬著他,有如女王般指導著眾人旋轉。到最後,觀眾也開始服務這位可愛的舞者,為他打節拍,而他也一樣指導著我們不要停。當他最後離開,所有舞者重新手牽著手出現,這共同構造的節拍依舊持續。我記得當時想著,劇場觀眾還是比較溫和與自制,如果這是演唱會,地板早就已經震翻了。

身體的激動是觀眾席阻擋不了的能量,這種觀看經驗,讓我覺得自己不再被迫優先照顧自己的視覺,而把身體同時也找回來。像這樣的身體經驗,或許一般看踢踏舞或者街舞battle更可能看到,甚至是戲曲裡面叫好的傳統,都是讓身體較為自由與抒發的「觀看」狀態。以《漂亮漂亮》的結尾來說,那是個有潛力成為嘉年華與狂歡的場合,正如原住民祭典的神聖與狂歡同在。當然,觀眾席的這方,來者是客,客隨主便,重要的是,主人也暗示了一起打節拍的可能。如果說在《阿棲睞》裡面,舞者牽手群唱的狀態,因為「無山無海,只有空調,舞者彼此之間支持彼此的必要性更加龐大」【 3】,那麼這次在《漂亮漂亮》裡面,布拉瑞揚更確切地回應了在《阿棲睞》還未完成的習題,如何在劇場空間中「尋找台東的精神性,山與海的精神性,原住民的精神性。」【4】觀眾有了空間參與,也就有了空間一起建築這精神與肉體。

《漂亮漂亮》緊接著《阿棲睞》而來,甚至在後者演出期間便已經上線宣傳,當時定下的標題,或許是布拉瑞揚渴望達到的目標與心境,而舞作本身與其說是針對這標題的結論,不如說是透過標題製造了一個中繼點,中繼著布拉瑞揚舞團過去與未來的方向。這個作品開始製造了更強烈的劇場詩意,也延續著布拉瑞揚從《拉歌》開始一貫的元素,吟唱、原住民傳統舞蹈(的變形與即興)、大量年輕男舞者的能量,此外,也有更多「人」與舞的變形【5】,尤其是集體與個人之間的協調過程。

《阿棲睞》與《漂亮漂亮》特別能看到這種集體與個人的協商,布拉瑞揚在這兩支舞作中,都會出現在集體中落單的舞者,而且兩次演出的落單者,都有著有趣的陰性面。在《阿棲睞》中,是眾舞者手挽手脫衣時,一著黑洋裝的舞者在之外奔跑、無依,而這次則剛好是舞作後段從深海轉回陸地後,滾著紅色大桌與桌架,穿著高跟鞋出來自己跳舞的舞者。集體所塑造的精神性,在架構與形式的規範下,經常降低個體的自由度。我覺得布拉瑞揚針對原住民傳統舞蹈的形式,針對年輕男舞者的個體差異,針對演出形式中大家習見或期待的整齊、合一,都持續地思考著。畢竟,如果只是集體大聲地唱歌,在當兵時唱軍歌也是一樣的事情,唱軍歌雖然也擁有精神性,卻沒有什麼個人的空間與意志。或許,這也是為什麼這兩支舞作裡都有著陰性的、相對柔軟的男性身體,儘管男孩們集體大聲唱歌是那麼威昂,但娘一點也沒關係,媚一點也很好,不管怎樣,都會有人伸出手來接住你。

進場前,我狐疑著觀眾席上方為何掛了一塊彩色帆布,演出中也不見用到。回家寫著寫著,我突然想到,前陣子因為颱風侵襲,舞團排練場的屋頂破洞,正是燈光設計李建常幫忙架了一塊彩色帆布暫時遮蔽。《漂亮漂亮》,確實是在這些或大或小的災難中排練出來。日子照過歌照唱,舞還是要跳,山與海的美麗與危險,都要同樣擁抱。正需這般日常,才養出真功夫。他們的三八,他們的孤獨,他們的追逐,全都在生活裡。藉由一點點魔幻的詩意,藉由身體,召喚了觀眾的身體與想像,創造了確實共同參與的時光,是那樣漂亮漂亮。

註釋

1、例如這首歌〈izuwa 有〉的MV,https://youtu.be/EddPoDUuenI

2、身體感無可避免的跟經驗有關,或許最近我的身體練習與水的想像相關也創造了影響。

3、請參考拙作〈一加一試解方程式《沙度》+《阿棲睞》〉,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0264

4、引用同上。

5、例如舞作最開始,在吟唱與身體之間,因為即興的身體,創造了傳統的符碼與身體實踐的當代性。

《漂亮漂亮》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16/ 10/15 20:0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不論是《阿棲睞》中舞者肉身疲態與意志展現,或是《漂亮漂亮》中舞者之間及跨越第四面牆的互動,都讓觀眾感受到舞者在眼前舞動的那份真實。就算如英國學者包爾(Cormac Power)所下的結論:劇場的各種「真實」,都是劇場手法所創造的幻象,布拉瑞揚編創手法所呈現的「真實」,不僅讓台上的舞者真實地跳著舞,更讓觀眾看到了舞者的生命經驗。(李宗興)
12月
15
2020
高旻辰/ Aulu Tjibulangan的高跟鞋以婀娜多姿的步伐推著紅色圓桌中央移動,這個畫面既Man又美麗。我想這個畫面讓全場在座的「adru」(阿嘟們)都感覺到非常漂亮漂亮,漂亮在於舞者帶出了部落adru們共有的生命記憶與性別氣質。 (胡哲豪)
10月
28
2016
《漂亮漂亮》以大海作為方法,個體與群體的關係想必在布拉心中悄悄滑動了?於是,這些人不渡海,也不力抗大海,他們就生於海,潛入海,在海的懷抱中,歌舞著海。(樊香君)
10月
26
2016
舞作一開始試圖構作的真實(鬆散的日常),因為表演意識明顯存在,因為物質空間意義的空缺,多少仍迴向何謂真實的質辯。尤其舞作如何連結日常寫實與心緒意象,其身體動機與敘事脈絡更令人好奇。(紀慧玲)
10月
24
2016
藍白塑膠帆布轉化為另一種漂亮的質地,傳達了這支舞的精索——藝術作品如何轉化日常生活中貌不驚人(有時候甚至有點醜陋)、令人習以為常的台灣在地通俗物件,讓觀眾用新的眼光來經驗與詮釋。 (張懿文)
10月
24
2016
他們不斷重複相同的曲調,雙腳左右踏點,身體也跟著擺動,有時抬腳、甩頭,有時拍手,雖然節拍不全然一致、雖然動作有時不整齊、雖然他們唱到歇斯底里,但他們看起來仍然是漂亮漂亮的。 (戴君安)
10月
19
2016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