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著手的真實:《阿棲睞X漂亮漂亮》中的臺灣當代原民經驗
12月
15
2020
阿棲睞(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高信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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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興(專案評論人)


成立於2015年的布拉瑞揚舞團(BDC),在短短五年中,便拿下兩次臺灣表演藝術界的重要獎項,藝術總監布拉瑞揚・帕格勒法特別的編舞手法與融合原民元素的美學是重要原因,但功不可沒的是舞者們的努力與直接碰觸人心的真誠。從舞團的成立之前,布拉瑞揚便一直嘗試引出舞台上舞者的真實反應,在舞團成立之後,更大部分錄取非科班出身的舞者,透過其高強度的身體訓練,讓BDC舞者呈現與科班訓練不同的樣貌。BDC不同於舞蹈科班訓練出來的表演方式,不僅展現了每位舞者的歷史,也透過此個人化的生命歷程,構築了當代臺灣原住民整體的後殖民樣貌。

布拉瑞揚探求舞台上表演的真實,可以追塑到其於2011年受邀參與英、臺、中三校合作的「跨藝計畫」【1】。於此計畫中,布拉瑞揚以兩週的時間,密集與不同訓練背景的舞者工作,創作了階段性作品《未知…等待…》。此作以結構即興的方式,讓編舞者直接在演出當下,透過麥克風下達指令,挑戰舞者已經習慣的表演方式,在其中一場演出中,布拉瑞揚直接指示來自北京舞蹈學院的民族民間舞者田羊取中脫下褲子,僅以圍在腰間的衣服遮蔽私處,以令沒有心理準備的田羊取中在當下表現出真實的情感反應【2】。相同的編創手法也持續發展,於2013年於「雲門2春鬥」中推出《搞不定》一作【3】。

阿棲睞(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高信宗)

布拉瑞揚呈現舞者在舞台上真實反應的創作手法,即是《阿棲睞》一作的核心。舞者們身穿西裝或連身洋裝,以臺灣原住民儀式中常見的方式牽著彼此的手,不斷地重複吟唱、踏舞。在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中,舞者越顯力竭,撕裂的聲音與支撐不了而跌倒的樣貌,呈現了舞台上無從假裝的身體勞動。這份真實即來自舞者們在舞台上的反應,不斷失敗卻又不斷爬起,只未完成一場演出的意志。這份舞台上的肉身「真實」在此時也呈現的臺灣當代原住民的生命「真實」,一份無論如何都要彼此牽著手,踏著傳統流存下來的歌舞,以「成為原住民」的當代後殖民處境。然而,在強調原住民國族主體的處境之中,身着細肩帶洋裝的舞者曾志浩Ponay Ngangiwan不斷地露出無奈的表情,他被其他舞者拖著,被動地踏舞,一次又一次癱軟又被拉起,突顯出當代原住民在個人追尋與群體傳統文化之間的不斷拉扯【4】。

不同於創作出發於傳統文化的《阿棲睞》,《漂亮漂亮》則以當代原住民處境為底,發展出強調個人當代生命經驗的樣貌。在正是開始之前,裝台的樣貌即赤裸裸地呈現在觀眾眼前,工作人員掛起塑膠帆布,舞者穿著舊衣雨鞋、拿著工具鋪平舞台。這種赤裸呈現,即以宣示了「真實」作為主軸。舞作中,舞者也不斷地彼此對話,甚至是挑戰對方。如當舞者一個一個站上辦桌用的大圓桌,表演自己的拿手絕活,舞者許培根便常常以言語確認、甚至挑戰,這份直接而真實的互動,也感染了觀眾,讓劇場彷彿成為台上台下互動的辦桌現場。

漂亮漂亮(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高信宗)

「牽手」也成為貫穿上下半場的主題之一。除了《阿棲睞》以祭儀牽手為動作核心,《漂亮漂亮》也有著類似的牽手段落。不同的是,《漂亮漂亮》的牽手跳舞成為舞者彼此挑戰作為遊戲的方式。在《阿棲睞》中唯二穿著細肩帶佯裝的舞者高旻辰Aulu Tjibulangan,在《漂亮漂亮》中以其輕鬆駕馭七吋細跟高跟鞋的能力驚艷全場。於是,在牽手舞動的段落中,其他舞者不斷加速並加大移動的幅度,試圖挑戰踩著高跟鞋的Aulu是否能跟上。雖然Aulu一次又一次被動力甩出而跌倒,但這不同於《阿棲睞》的沈重,反而引發觀眾與台上舞者的笑聲。而Aulu也不斷地接受挑戰,不論成功或失敗,都讓劇場成唯一個氣氛熱絡的大型晚會現場。

在此場演出中,布拉瑞揚串連兩支先後創作的作品,不僅讓「牽手」的符號在上下半場前後呼應,更突顯了其所試圖創造的劇場「真實」。不論是《阿棲睞》中舞者肉身疲態與意志展現,或是《漂亮漂亮》中舞者之間及跨越第四面牆的互動,都讓觀眾感受到舞者在眼前舞動的那份真實。就算如英國學者包爾(Cormac Power)所下的結論:劇場的各種「真實」,都是劇場手法所創造的幻象【5】,布拉瑞揚編創手法所呈現的「真實」,不僅讓台上的舞者真實地跳著舞,更讓觀眾看到了舞者的生命經驗。不論這份表演的「真實」是否為幻象,我相信舞者們在謝幕時所牽起的手,共同完成一場演出的歸屬感,是百分之百的真實。

註釋

1、「跨藝計畫」相關歷史與檔案,請見英國Middlesex大學Center for Research into Creation in Performing Arts 網站,此網站也提供《未知…等待…》(Uncertain…Waiting…)的影像。http://www.rescen.net/events/ArtsCross_index.html#.X8xTmh1S9n8

2、筆者時任「2011跨藝計畫」之執行助理,此處細節出自我對當時演出與排練過程的記憶。

3、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副教授陳雅萍博士在其於2020年10月30日淡水雲門小劇場,關於布拉瑞揚創作歷程的講座中,提到《搞不定》為《未知…等待…》的延伸作品。

4、陳雅萍博士曾詢問布拉瑞揚,部分舞者身穿洋裝而非西裝的原因,布拉瑞揚表示這是舞者自身依據自身性別認同的決定。

5、有關包爾(Cormac Power)對於劇場性與在場性的研究,可見我於表演藝術評論台〈敘事、身體與特技:《苔痕》的多重「真實」 〉一文。包爾同時以佛學哲學提出「生命即幻象。」

《漂亮漂亮》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20/11/23 14:30
地點|雲門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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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旻辰/ Aulu Tjibulangan的高跟鞋以婀娜多姿的步伐推著紅色圓桌中央移動,這個畫面既Man又美麗。我想這個畫面讓全場在座的「adru」(阿嘟們)都感覺到非常漂亮漂亮,漂亮在於舞者帶出了部落adru們共有的生命記憶與性別氣質。 (胡哲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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